北境極寒之地,目力所及的戈壁灘上,荒蕪得透不出一絲生機。
天地蒼黃,風沙獵獵,獸骨禽鳴中滲著徹頭徹尾的陰寒。
一棵荒頹的梧桐樹下,皮膚粗糲黝黑的糙漢們圍作一團,面容猙獰如猛獸,衣冠邋遢如行尸,唾液橫流,淫笑肆起。
他們團團包圍著一位嬌弱的女子,瞳孔中盡是鉆裂骨髓的哀痛與永墜深淵的恐懼,她身上那襲火紅的嫁衣在縱目紛飛的黃沙中格外刺眼。
終于,紅嫁衣被淹沒在猥瑣的壯漢之中,而茫茫無際的戈壁深處,響起那女子凄厲狠絕的慘叫,一聲啞過一聲。
風沙中飄起了紅色的碎布。
梧桐樹旁釘著一具男人的尸體。
……
“阿始、阿始?”
王始猛地瞪開雙眼,大口狂吸進氣,卻覺得胸口被什么東西重重壓著,如有千斤重。她喘不過氣來了,立即劇烈地咳嗽起來。
一雙手輕輕拍撫著她的背,她咳得痛快徹底,方才倒抽回氣,稍稍好轉(zhuǎn)。
頭暈腦沉間,她恍惚看到一個清瘦婉約的身影,熟悉而又感覺相隔曠久。
“阿……阿清……?”
她的聲音中夾雜著沙啞,卻也掩蓋不住重逢的歡喜。
裴清坐在床榻邊,素衣輕飾,眉目間清純雅致,透著一股子玲瓏娟秀。她親手擰干了浸在溫水中的布,極輕極柔地擦拭著王始額際冒出的冷汗。
“我剛回裴府,就聽聞你染了風寒,這便馬不停蹄地趕過來了?!迸崆宓穆曇艏毤毴崛?,一雙小手在王始的面前忙個不停,又是掖被又是擦汗,白凈瘦小的臉上寫滿了擔憂:“怎么不知道照顧自己?”
王始這才反應過來,裴清一如上一世的情況,在被錢氏賊匪擄走后,有驚無險地平安歸來了。
她抓來裴清忙碌著的手,左右察看,重重咳了兩聲:“昨夜吹了些風而已,倒是你,有沒有受傷?”
裴清搖了搖頭,卻也沒有作再多的解釋,似乎對昨夜被擄一事諱莫如深。
王始沒再追問,她們自幼一起長大,雖然裴清向來安靜膽怯,但也是心思縝密,骨子里倔得很。她不愿說的話,如何也逼不出來。
“方才,做噩夢了么?”
王始點了點頭,神色黯淡下去。那個夢太過于真實,將她內(nèi)心深處最大的恐懼展現(xiàn)無遺,以至于她險些以為這些都曾真實發(fā)生過。
腦海里再次閃過夢境中的畫面,那紅衣女子,和那石上男尸,分明就是王嬙和裴謹。
——不,不是的。
王始痛苦地閉上了眼,努力消除這令人后怕的想象。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拉住裴清,詢問道:“阿嬙呢?”
裴清對她的問話始料未及,只是稍微愣了愣,便將目光從她身上轉(zhuǎn)開,回過頭,移向了門外。
王始也順勢望去。
逆光處,亭亭玉立著一個女孩,那通身的氣質(zhì),有如出水芙蓉般清絕脫俗。女孩的手中久久端著一碗藥湯,在聽到自己的名字時,頗有些意外地朝這邊投來目光。
“阿嬙?!蓖跏紗≈晢镜溃瑓s不知道說些什么,心中的那些挽留抱歉的話,顯然不宜出口,害怕突兀。
王嬙瞇眼望了望門外,日光照射下,萬般事物都顯得不太真實。她回首看向床榻上病怏怏的王始,只以為她今日的反常全賴風寒病篤。
帶著疑惑上前,王嬙將藥湯遞向床榻邊,并未湊近。二人間隔著一個吹湯喂藥的裴清,遙遙地:“做什么?”
王始一口含下裴清喂來的藥湯,從被窩里坐了起來,雙腳觸地往前傾個身,握住了王嬙垂在裙邊的手。她實話實說,盡力表現(xiàn)得如往常般自然:
“做了個噩夢,夢見了你,不行么?”
“我是你的好夢無緣,噩夢???,”王嬙眉梢一抬,面顯不快:“何時盼過我好?”
王嬙對她素來是這般嫌棄,一番話懟得王始啞口無言,可不知怎么的,光是聽聽這些說了十數(shù)年的吵架話,心中就十分舒暢。
她欣慰笑了出來。
王嬙被她這一番笑惹得極為惱火,卻也沒有甩開她的手,只是低聲斥罵一句:“病壞了腦子?!?p> 裴清在旁邊也隨著王始輕輕一笑:“阿嬙知足些,我連被她夢一夢的機會都沒有呢。”
王始再見這般光景,只覺得無比珍惜。她將頑笑的話茬收了起來,因著上一世的緣故,知曉裴謹與王嬙的情愫,便想趁此機會試探試探。
她動起心思,挑出話題:“我雖做的是個噩夢,可阿嬙在夢中說好不好,說壞也不壞,身邊陪伴著一個高大英俊的如意郎君……阿嬙,是不是背著我們有了心上人?”
裴清對這話題顯然也有些意思,擱下手中的藥碗,隨著王始附和:“阿嬙可不能瞞我們,如實招來哦!”
可誰知這王嬙好似銅皮鐵面,面對二人的調(diào)侃,連眼皮都不跳一下,伸指戳了戳裴清的腦門:“你也跟著她一起病糊涂了?”
裴清委屈地捂著頭,撇了撇嘴,噤聲了。
王始卻還不依不撓,她拉了拉握住王嬙的手,盯著她的臉極認真地回憶:“我想想……夢里那個少年郎……”
她并不急著說話,吊足了胃口,果不其然,裴清和王嬙雖不吭聲,卻也下意識地將目光瞥向她。
王始的視線正好對上裴清,突然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興奮道:“好像是你阿兄!”
果然,王始話音剛落,眼見二人神情都有了變化。裴清一副激動欣喜的表情,而王嬙卻是極不自然地甩開了她的手,沉聲道:“胡說八道?!?p> 王始了然于胸,頗有些心滿意足,收起被甩開的手,裹了裹披在身上的被子。
“我確實是胡說八道。”
她順著王嬙的話,給了個臺階,圓下這個話題。剛說完,又咳了兩聲,著實有些難受了。
王嬙抓起擱在床榻邊的藥湯,拿開湯匙,整碗藥給王始灌了下去。
“多喝藥,少說話?!?p> 王始被苦得不行,卻也算是聽話地喝了干凈。
末了,她意猶未盡,拽了拽一旁眉眼彎彎的裴清,隨口一問:“阿清呢,可有意中人?”
她本是半帶著玩笑的問題,誰知裴清被這番突如其來的話問得措手不及,霎時羞紅了臉,那抹緋紅,自兩頰蔓延到脖根,極不自然。
裴清支支吾吾,連連擺手:“沒沒沒……沒有、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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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純裴皇后,諱清,字玉淺。穎川人也。父錫,兄謹,別有傳。后性純善,晉武帝時,賜高祖,時為燕王后?!?p> ——《周書·列傳第一·武純裴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