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在張恪說要去太和的同時，數(shù)千里外的一個小山村里，茅草和爛泥糊成的黑屋頂下，一個坐在火塘邊的少年也輕聲道：“爹、娘，我尋思了好久，我想去修道。”
火塘旁邊圍坐著的其他幾人都是一愣，看向少年，就像看傻子似的。
少年又道：“你們都還記得吧，六月路過的那個老真人說，我身上有頂好的土行元脈，可以修道，尋常人里一萬個也不見得有一個。正好明年是太和派十年一度的選徒大會，所以我想去太和山拜師修道?！?p> 他爹拿根棍子掏著火塘，緩緩道：“讀書、修道，那是啥人家才能干的事，你心里沒數(shù)啊？”
“正因?yàn)樵奂姨F，所以我才要去修道?！鄙倌甑溃骸艾F(xiàn)在咱家四畝祖田七口人，官田里再落點(diǎn)，忙時吃干、閑時喝粥，加上這幾年年年賦役只征三四成，所以還能活。可六姐十五了，這一兩年內(nèi)就得嫁人，嫁妝……”
少年說到這兒，他爹抬頭狠狠瞪了一眼斜對面正在低頭做針線的少女：“賠錢貨！”
少女一哆嗦，就被針扎破了手，也不敢吭聲，只是把頭垂得更低了。
少年繼續(xù)道：“嫁妝至少得半畝田，將來小妹的嫁妝也得半畝，咱家就只剩三畝了，三哥、四哥和我，將來一人能分到一畝。娶媳婦陪嫁過半畝來，每家也就一畝半，再生幾個娃，就算豐年都得餓死人，所以咱們須得提前找出路。咱們這樣的人家要翻身就三條路，讀書考功名、修道當(dāng)真人、當(dāng)兵打仗掙軍功……”
“唉……”坐在少年身旁的三哥忽然重重嘆了一口氣，望著門外灰蒙蒙的天空道：“聽馬秀才說，咱大宣都二百多年沒打過仗了，皇帝老爺咋就不打仗了呢？鄢然狗、雀國耗子、南安猴子，打誰都行啊。”
少年拍著三哥的腿道：“不用多、只要十年還不打仗，除非咱哥仨都不娶媳婦，否則咱家就得餓死人。讀書起碼也要十年工夫，咱哥仨中至少一個，成天啥也不干，就吃飯、讀書，才有一點(diǎn)點(diǎn)可能考上功名，可這十年咱家就少了個勞力。還有給先生的課資，買書本紙筆的錢，太貴了。恰好我有修道資質(zhì)，沒準(zhǔn)就是老天給咱家的一條出路?！?p> 他爹道：“可修道也得修到六境氣民才能不納糧不服役啊，聽說也得十幾二十幾年呢?！?p> 少年道：“但我去太和派修道，家里就少了一張嘴，而且往后也沒什么還要花錢的地方了。所以我修成當(dāng)然好，就算修不成，我也能撈到個白吃飯的地方，咱家也不虧啥?！?p> 一家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隨后四哥打破了沉默：“你去修道，在你修成六境氣民之前，家里都得按一個丁口替你服役納丁口稅。你要是一輩子修不成，家里就得白白替你納糧服役一輩子，這咋行？”
少年遲疑片刻，道：“爹的地將來是咱哥仨的，我那份不要了，你和三哥平分，換你倆替我納糧服役。我要是修不成六境氣民，你們就替我納一輩子糧，我要是修成了，那地也不跟你們討了，也歸你們，咋樣？”
三哥、四哥相互看了看對方，三哥先點(diǎn)頭道：“成。”
“那……那成吧?！彼母缫泊饝?yīng)了，隨即又補(bǔ)了一句：“不過這是大事，得請先生寫下字據(jù)?！?p> “咱們明天就去西村請李先生給寫。”少年道。
一家人又陷入了沉默，過了好一會兒，一直垂頭做針線的娘才打破沉默：“七郎，那太和山在哪兒？你要啥時候動身？”
少年道：“在北邊楚州，離咱這兒有四五千里地，還得渡過天河，我一路走去至少得兩個月。但我沒那么多盤纏，路上得給人打零工掙飯吃，日子得算寬裕些。選徒大會明年三月初三，今兒冬月初九，也就不到四個月了，所以我打算這幾日上就動身?！?p> “意思你不過年就要走了？”
“不過了，過了年來不及?！鄙倌険u搖頭，遲疑片刻，又道：“就是……就是太和派選徒大會有個規(guī)矩，任何人要參加，都得……得……得先交十兩銀子！”
“十兩銀子！”
他爹、三哥、四哥都被嚇得同時一聲驚叫，先后跳了起來，幾個草墩被撞得東歪西滾。就連他娘和六姐都抬頭呆呆看著他。騎在門檻上玩著的小妹，也被大人們的聲音驚到，扭頭看著家里。
少年也恰好扭頭看向小妹，目光一觸他就馬上轉(zhuǎn)開了，仰頭道：“爹，這錢我已經(jīng)有眉目了，你們坐下聽我說?！?p> “你有眉目了？”
全家又是一驚，四哥一邊扶起草墩坐下，一邊道：“這咋可能？咱全里也沒幾家人能拿出十兩銀子的，你上哪兒去找？”
少年道：“我前日碰上在范舉人家當(dāng)小廝的劉家五郎，聽他說起，范舉人家使喚人不夠，要買幾個丫頭，可這幾年都沒啥災(zāi)荒，人不好買，說是……說是像小妹這歲數(shù)的，范家愿出二十兩銀子，若是死契，更是可出三十兩?！?p> 全家人又是一愣，相互看看，都有些不知所措。
他娘一臉難以置信的看著他：“七郎，你是不是魔怔了，咋能尋思賣你小妹，還去找人打聽了價錢？”
少年垂下目光看著身前火塘，微微咬著牙輕聲道：“如果把小妹賣給范舉人家，得二三十兩銀子，我只要十兩半，十兩交給太和，半兩做盤纏。剩下的都?xì)w家里，拿出四五兩給六姐作嫁妝，咱家就能省下半畝田，六姐還能尋個好點(diǎn)的人家，小妹的嫁妝也省了。
剩下的錢還能買四五畝田，那咱家就有七八畝了，將來三哥、四哥你倆就每人能分三四畝，加上你們媳婦陪嫁過來的，興許你們每家能有五畝呢，比咱家眼下都多。”
“你這算的啥渾球賬？”他娘道：“要是災(zāi)年活不下去，那是沒法子，眼下這太平年月，咋能賣人呢？”
少年默然片刻，抬頭環(huán)視一圈，爹、四哥和六姐都垂著頭不吭聲，只是三哥欲言又止。
少年道：“娘，咱們眼下是能活，可我剛才已經(jīng)說了，得為將來長遠(yuǎn)打算。如果我不能去修道，十年之內(nèi)皇帝老爺又不起兵打仗，咱家就肯定要餓死人?！?p> 三哥道：“聽說咱們經(jīng)州就有個叫啥宗的，也是修道的，沒聽說收徒弟要先交十兩銀子，要不你去那兒修吧？”
少年搖頭道：“李先生說，修道要用很多丹藥、法符、法器，很費(fèi)錢，太和派只要拜師入門了，這些都給。你說的是落雁宗，窮得很，這些都得自己掏錢，一年少說也得十幾兩，我才真是修不起。
而且只有我修成六境氣民、甚至真人了，咱家才能翻身，我要是修成丹士，還能做官。太和派是皇帝老爺封的天下第一仙派，有最好的師傅，‘安民廟’中供奉的常大仙就是太和的?！?p> 三哥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看看門口玩耍的小妹，就將目光轉(zhuǎn)向了爹。
他娘咬著牙瞪了少年一眼，也將目光轉(zhuǎn)向老頭：“他爹，你倒是說句話啊，這畜牲魔怔了?！?p> 他爹垂下頭躲開兩人的目光，又拿起棍子去掏火塘，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