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一行人到了秦河岸邊,早有輕舟數艘在此等候。
耿誠中示意墨丹先登船,自始至終,他禮儀備至,并沒有因為墨丹一行的落魄有所怠慢。
那時的他自然不會想到,就是這么一個細節(jié),日后拯救了他的家族。
墨丹喜愛他的謙和,騎在馬上行了一禮,就要登船。
馬的前蹄剛剛踏上小舟,墨丹隱隱感覺側后方一支羽箭飛來。
下意識地喊道:“小心!”,正準備去拉耿誠中,不料為時已晚,耿誠中的背上中了一箭,墜馬落地。
墨丹一行來不及探視,便慌忙尋求掩護,同一時間,又有更多的羽箭飛馳而出,傾瀉在秦燕聯軍的身上。
緊接著,周圍的密林沖出數百名敵軍,他們三五成群,聽聲勢,尚有更多的支援自遠方趕來。
這支軍馬不成陣形,三五成群、各自為戰(zhàn),原本在整齊劃一的正規(guī)軍面前不堪一擊。
但由于耿誠中負傷,秦軍無人指揮,燕軍人數太少,一時間無法形成有效的反擊。
整支大軍亂作一團,反而被這一群群小分隊打的節(jié)節(jié)敗退。
遠處,慕容沖正用他一貫冷峻的雙眼注視著這片戰(zhàn)場,雖然被層層樹蔭阻隔,他也依然能夠推演出前方的戰(zhàn)況。
傳令兵趕到,正欲匯報,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被慕容沖打斷道:“秦國的將領已經死了,是嗎?”
“回國君,就算不死,也指揮不了了?!?p> “嗯,好?!睕]有任何欣喜的意味。
“只是公子……燕墨丹大有突圍而出的態(tài)勢?!眰髁钸€未適應吳國易主,差點用錯了稱呼。
江洋倒不在意,只是淡淡道:“那個落魄公子不足為懼,倘若真的跑了,也不必追,現在重點是殲滅秦國的軍隊。”
“是!”
傳令領命要走,卻被慕容沖叫?。骸暗纫幌?,務必再重申,不要毀壞岸邊的戰(zhàn)船,明白嗎?”
“明白!”
眼看慕容沖處理完了公務,一旁的慕容閔見縫插針地拍上幾句馬屁道:“大哥,哦不,國君的尾擊戰(zhàn)術,只怕墨丹想破腦袋也猜不到啊!”
慕容沖擊敗墨丹之后,便自立為吳侯,但身邊人都還沒有適應這個變化,所以稱呼多有疏漏的地方。
慕容沖知道這需要時間,所以他不急,就好像這場秦河岸邊的奇襲一樣。
早在半個月前,他的斥候就發(fā)現了墨丹的蹤跡,但慕容沖并沒有選擇殲滅這支軍隊。
比起眼前不成氣候的公子,他更在意秦國的膏腴之地。
“吳國內亂,秦伯斷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蹦饺輿_盤算道。
“他必然差遣大軍迎接墨丹,好借此機會師出有名,攻入吳國,故而要先下手為強!”
遵循著這一思路,慕容沖當機立斷,在偵察到墨丹蹤跡的那一刻,便親自挑選了一批精銳,拆分成小組跟蹤墨丹。
而讓顧忘川率領大軍在后,目的只有一個,利用秦河的優(yōu)勢,一口氣殲滅前來接應的秦軍,再以迅雷之勢攻入秦都,畢其功于一役。
計策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可慕容沖總是有一種不安的預感,好像一個可怕的生物正用貪婪的目光舔舐著他的咽喉。
他因此對慕容閔的恭維顯得心不在焉。
慕容閔卻不會察言觀色,他上一戰(zhàn)要不是獻上了海剛毅的頭顱,幾乎無法再在家中立足。
故而他這幾日一門心思地討好慕容沖,也不管對方愿不愿意,繼續(xù)訕笑著問道:“不過,國君,我有一事不解?!?p> 慕容沖沒有接過他的話頭。
“國君?國君?大哥!”
“?。磕銊倓傉f什么?”慕容沖不知道怎么了,感到莫名的心慌。
慕容閔心里不悅,勉強堆笑道:“國君為什么不讓毀棄岸邊的戰(zhàn)船呢?”
慕容沖皺了皺眉頭,有些反感弟弟無聊的問題,他自小洞徹人心,看穿慕容閔的心思不在話下。
此人求知是假,以求知的方式諂媚為真。
若換平常,他也樂意配合弟弟,畢竟騙騙他的時候,也能騙騙自己,好暫且忘記慕容氏后繼無人的嚴峻問題。
但現在,他沒來由地煩躁,沒好氣地回答了一句:“你十五歲了,不該不懂‘圍師必闕’的道理!”
所謂“圍師必闕”,就是在包圍的時候務必留下一個缺口,供敵人逃跑,因為只要有一絲生的希望,人們就不會選擇決一死戰(zhàn)。
這一道理,現在又于秦河岸邊上演,除了少數部隊堅持抵抗以外,燕秦聯軍的士兵潰敗如潮水。
他們不顧背后的敵人追擊,一窩蜂地涌向岸邊的戰(zhàn)船,死于踐踏、相互殘殺者不可勝數。
好不容易,一艘船駛離了岸邊,底部竟然鋪滿了整整一層斬斷的手指。
可就算如此,大多數輕舟也在駛離岸邊之后,被射來的數支火箭點燃燒毀,緩緩沉入江中。
至于偶爾幾支未被擊沉,更多是有意為之,好更快瓦解聯軍你的斗志。
一片慌亂之中,卻有一支軍馬號令齊肅,他們只有五十余人,為首的將軍更是披頭散發(fā)、滿身血跡,正是歸雁帶領著浪潮軍浴血奮戰(zhàn)。
他們不愧是海氏精銳,現時強弓手射出一波箭雨,隨即后撤。
手持長槍的武士借機沖上去一陣廝殺,之后撤退。
在敵人欲圖追擊之際,騎兵發(fā)起沖鋒,如此往復。
憑借卓越的戰(zhàn)術一次又一次打退慕容軍的攻擊。
眼見友軍奮戰(zhàn),一位秦軍伍長特意趕來,拉住歸雁的手,誠懇道:“吳國的兄弟,別打了!一塊逃吧!我們已經輸了!”
“不,我不走。”出人意料的回答。
“不走會死的??!“
“逃跑一樣會死!”說話間,歸雁一槍刺穿了靠近的敵兵,“到了江心,他們放火燒船,逃不掉的!”
聽到歸雁這么說,那伍長只感到腦袋“嗡”地一聲,面色煞白,一時失去了主意,帶著哭腔道:“難道非死在這不可嗎?”
“不!”歸雁用他厚實的手掌拍在伍長的肩上,“軍士,吹響你的號角!只要有人反擊,此戰(zhàn)必勝!”
此刻,其余殿后的軍馬已經傷亡殆盡,歸雁身邊的軍士也有多人負傷。
眼看著敵人腰掛著一大串頭顱癲狂地殺來,那伍長害怕了,最終不敢答應歸雁的請求。
他推拖道::“不,我不能,秦國軍令,沒有主將的命令,我不可以吹號?!?p> “這都什么時候了!”歸雁身旁的軍士怒吼道。
“吳國的兄弟,你不懂,不懂秦國,也不懂我們國君!”
“那么在下就代勞了?!睔w雁按捺不住了,伸手要奪,可那伍長鐵了心逃跑,竟然拔劍威脅,見到這副場景,歸雁起了殺心。
就在爭執(zhí)不下之際,河畔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
只見耿誠中從地上爬起,一把扯出射入血肉的羽箭,另一只手拿著剛剛撿到的火箭,往傷口上一燒,“滋”地一聲,他止住了鮮血。
不顧敗兵如潮,他一邊向著歸雁狂奔,一邊穿戴好鎧甲。
無需多言,身為主將,他的逆行,鼓舞了士氣,軍士們紛紛停下腳步,望向他們的將軍。
耿誠中一路跑到那伍長面前,也不言語,突然抽出佩劍,一劍封喉。
那伍長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緩緩癱軟在地,一旁的歸雁也被嚇的不清。
耿誠中從地上拾起號角,雄渾蒼涼的號聲隨即響起,號角過后,他高聲喝道:“后退者有如此人,秦人,建功立業(yè)的時候到了!”
言畢,身先士卒,嘶吼著與敵軍殺作一團。
秦國軍士們紛紛響應,一時軍心大振。
耿誠中方才的那股狠勁,在每一個尚武的秦人心中,激發(fā)出視死如歸的豪情。
他們氣勢如虹,一掃先前的敗相,與歸雁的部下一道,展開了反沖鋒。
......
然而,與此同時,墨丹卻早已置身數里之外,根本不知道這場如火如荼的反擊。
他早在大軍陷入混亂之初,就與湯忠介一道突圍,直奔密林深處而去。
后世有人借機指責他缺乏勇氣,有愧于公子的身份。
可在墨丹出生的時候,戰(zhàn)國亂世就已經持續(xù)了數百年,嚴酷的環(huán)境只會塑造適應它的價值觀。
墨丹的“臨陣脫逃”,在當時并不可恥,甚至被引為典范,那時候的士人不像后來的同行,主張寧死不屈,寧折不彎。
這都是和平年代爭強斗狠的牛皮而已,真正在戰(zhàn)場上廝殺的人都知道,敗局已定的時候要趕快逃跑。
知道如何全身而退,也是戰(zhàn)國時代對名將的考量標準。
可用現代的眼光來看,這畢竟并不光彩,所以后世的小說家總會有意無意地篡改史實,將這場戰(zhàn)斗中歸雁與墨丹的角色對調,來凸顯這位君主的勇猛。
可如此一來,反而弄巧成拙,遺漏了歷史上最戲劇化的一幕。
當墨丹一行在密林中忙于奔命、左突右沖的時候,兩位一生的宿敵正式在此相逢。
當時,所有人都不知道,這兩人間的恩怨,將貫穿此后半個世紀的神州歷史。
后世的小說家們稱他們?yōu)椤按笄刂垺焙汀敖瓥|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