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小呢……”我喃喃自語道。
望著自己幼小的身體,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茫然,環(huán)顧四周,除了雪一般白的漆墻,再無他物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
我的腦內(nèi)和這墻壁一樣,一片空白。我呆滯地凝視了自己的雙腳片刻,一股燥熱由心而生。于是我用力推開眼前的門,火急火燎地兩三步?jīng)_了出去。
在那離我不到百米的地方,是一個村莊:桃花與小溪,房屋與田地,來往的人群。我屹立在十尺高的高地上眺望,唯有一望無際的深綠森海包圍了這地域。
只是一堵南北向的、磚砌的矮墻阻隔了那方桃源與我。不詳?shù)暮谏G棘張牙舞爪地趴滿在墻上,如同隨時會動的活物。
我沖下高坡。愈是接近,這堵矮墻愈是高大。哦,不,是我自己過于矮小了。
“真是太小了!”我不穩(wěn)地停下,大聲地埋怨道,然后向村落那邊叫喊了起來:“有人嗎?”
我一出聲,就聽見墻的那邊一陣陣騷動。片刻的等待之后,一個滄桑衰老的聲音回應(yīng)了我:“那里邊有人嗎?”
“有!”我聽到回應(yīng)后高興地回答,“但這堵墻太高了,我過不來?!?p> 又是一陣騷動,夾雜著爭吵聲,好一會兒才靜下來。
只見隨著墻上的荊棘逐漸向那邊褪去,磚壁上的物質(zhì)開始浮動,如同凝固的靜流背向擴(kuò)去。一個人類的形狀從軟化的表面凸起,越來越突出,
然后他將自身從黏土般的墻中扯出,留下一個逐漸合攏的豁口。
怎么說呢,那是一張不嚇人的老臉。雖然臉上布滿了皺紋,動作卻麻利得像個年輕力壯的青年。他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芈涞?,又夠著身子從墻的那一?cè)接過一個光禿禿的手杖來。他環(huán)視四處,像是在尋找著什么。
“我在這里?!蔽也粷M地嚷道。這身材真是太不方便了。
他循聲低頭看見我,一臉驚異的神色。
“長老,怎么樣了?”那邊傳來人的問話聲。
他以一種不可置信的語氣喊答道:“是孩子……回來的是孩子!”
對面簡直炸開了鍋。吵鬧聲、腳步聲、碰撞聲,以及人試圖爬墻的聲音。
我?guī)缀蹩吹接袔讖埬槒膲︻^探出來,又很快被拉了下去。
“是孩子!”有些聲音一邊下去一邊搶著說,“那個孩子還活著,她回來了!她還活著!”他們的語氣,像是找到了動物園出逃的猴子。
這邊,那個被稱作“長老”的老人一直盯著我,盯得我渾身發(fā)毛。我心虛不已,盡管有著千萬的疑問,卻不知如何開口。
“那個……”我試探性地說,“請問……這是哪里?”
他皺起眉頭,擠得額間的皺紋更深了。他說:“你不記得了?”
“嗯……”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的聲音不大,卻似乎墻那邊的人都聽見了。霎時間,對面的人群安靜了下來。
沉默了一會兒,有人從那邊喊道:“孩子沒用了!”其他人也立即附和起來:“沒用了!……真可惜……沒用了!沒用了!”
不知道為什么,一陣涼意侵襲了我的脊背。
聽見這些怪異、毫無感情色彩的呼聲,我瞬間被徹骨的恐懼橫掃全身。
一個念頭冒上我的腦海:無論我從何處來,都絕不會屬于墻的那一頭,不會成為那個世界中的一員。
一切都是那么詭譎怪異,這種稱謂,這種對話,這種突兀感,這樣的呼聲,仿佛我面前的全然都是偽物。
我拼命地搜尋自己的記憶,想要找到能夠驅(qū)趕這份怪異的底氣,但是結(jié)果,我空空蕩蕩的腦袋迅速地被來自墻壁對面的怪異所侵蝕、注滿。
深深的無力感席卷了我——明明如此害怕,卻沒有能夠逃脫的力量與勇氣。而我的存在價值也如同物件一般,被隨意估算評判,然后使用或者丟棄。
然而,盡管明白無濟(jì)于事,我還是不住地后退,想要逃離這個地方。我不希望從現(xiàn)在開始記憶里都被這些惡心至極的東西裝滿。
“站??!”長老一聲呵斥,我嚇得不敢輕舉妄動了,“跟我走。”
“去哪兒……”我弱聲弱氣地問道。
“你的住所。”
我完全被搞糊涂了。
這樣的舉措,對“無用”的我,有何意義?
“我還能活下去嗎?”我問道。
如果還存在一絲留我活口的動機(jī),為何對我只字不提?我是誰?我在哪兒?我為何蘇醒,又為何存活?
從蛛絲馬跡中可以看出,這些人對我的來頭有些眉目,可我又不敢去聽他們的答案。
長老唐突地接近我,一把就將我從地上拎了起來。他沿著圍墻一路向南,我被扛著,渾身僵硬,頭皮發(fā)麻,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正如你方才所聽見的,你不能和族人一起生活。”長老冷漠地說道,
“這一堵是食鬼墻,這里是倀土,另一側(cè)是百歲。百歲族人是不會翻越食鬼墻的,你最好也不要嘗試。如果你貿(mào)然接近,石櫻藤會撕裂你的喉嚨,吸盡你的血液?!?p> “……那,我們要去的地方在哪里?”我喉嚨哽塞,顫抖著聲音問道。
“不是我們,是你?!彼野椎耐树龅瓱o光,聲音低沉沙啞,“南邊森林被稱作‘白淤之森’,靠近那兒有一棟舊宅。只需稍稍加以清理就可以居住了?!?p> 我一聽就愣住了。這么小的身體,要如何支撐我活下去呢?這無疑是給我判了死刑。
長老繼續(xù)說道:“無須擔(dān)心生存。每七日,到食鬼墻的南端——白淤之森的邊際去。那里有一個空的神龕,我等會將物品安置在其中,你到時去取便是了?!?p> 而由于內(nèi)心極度混亂,我難以聽進(jìn)他的一言一語。
渾渾噩噩中,似乎又前進(jìn)了一段路。到達(dá)他口中的那棟舊宅時,我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它絲毫看不出陳舊的痕跡。七根朱色的頂梁柱赫然佇立在宅前,深藍(lán)色的一排扶壁為淡金色房頂增添了一股濃厚的文明氣息,房檐下有斗拱,斗拱下鋪著一米高的奶白玻璃。
雖然有些微妙的違和感,但這宅邸幾乎稱得上奢麗。屋內(nèi)上下兩層有盤旋樓梯相接,器物大多是榫卯制式、木制或石砌,極少有金屬。亮金色的屋頂誘引著陽光,透過窗照射在大理石地上,看上去光滑而溫暖。羊毛或鹿皮的毛毯整齊地鋪在軟長椅上,精致的陶瓷器皿靜置在干涸的池臺邊。
真像是畫中的場景拼湊而成的房子。
我感到深深的迷惘與惶惑,對于自己的處境,除了服從以外無能為力。
“你要去哪兒?”我無助地望著停在玄關(guān)的老人。
“……”
“那我該怎么辦?!”我焦急地喊道。
大門重重地關(guān)上,“轟隆”一聲,我的希望如肥皂泡般破滅。
透過窗,我望著那個高大蒼老的背影離去。
我就這樣抱著空空如也的腦與軀殼,被塞進(jìn)這個空空如也的禁域。我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記不起。
我在空曠的宅邸里徘徊踱步,心中有無盡的慌亂滋生。既然我從虛無中誕生,本該像個新生的嬰兒般毫不在意地遵從本能??纱藭r的我卻痛苦地意識到,我的思維是如此清晰,認(rèn)知與常識都不能與這個小小的身軀相符。無法扮演一個愚者,真是極大的損失。
當(dāng)那些黑荊棘再度爬滿墻與墻垛之時,這個世界只剩下我一人。
我不再吶喊,安靜下來聽著自己的呼吸與心跳。在這個脫節(jié)的世界里,
我要如何與這種空洞相交融?我年幼而不諳世事的靈魂,又要如何在時光洪流的壓迫下毫不朽爛?那些緊鎖在我精神房間的秘密與記憶,未來到底要用多少苦難悲劇才能平等交還?
何不在我蘇醒之時,就賜予我與我身軀相襯的孩童的愚鈍。讓我在這里徒增煩憂,又有什么意義?
然而沒有人來給予我真理的解答,倉促地醒來,倉促地被拋棄,這世界只有我自己了。
于是我靜靜蜷縮在純白房間的角落,任憑塵埃鋪滿我的身軀,等待光之絲將我縛為一個死亡之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