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橋客棧里,一個十三四歲衣衫襤褸的少年獨占一張桌子,正賣力地給客人們講著近來發(fā)生的趣聞軼事。
正值傍晚,天氣悶熱,附近的人左右無事,也樂得在飯后茶余聽些奇聞軼事,便紛紛跑來客棧,竟一時座無虛席,此時也都聽得津津有味。
楓橋客棧開得不算大,分上下兩層,一樓也就十來張桌子,沿河而建,臨河一側(cè)開有兩扇窗戶,店里也都是些尋常的江南菜肴。即便如此,卻仍在江南名聲極盛,一大原因便是每天都有人講來不同的故事給過往的客人們聽——張解元又和哪家小姐眉來眼去啦,朝廷為什么又突然鼓勵大家向衙門借錢的內(nèi)幕啦,哪座山上的白狐又變化美女騙人啦,哪家員外又被劫富濟貧啦……而今天講的則是面具劍俠的故事。
“近來江湖上出了一位奇人,傳言此人武功高強,俠肝義膽,到處行俠仗義,但卻帶著一張白玉面具從不摘下,又因此人劍不離手,道上的人都叫他面具劍俠。據(jù)說上年七月……”
少年擦擦臉上的汗水,正要往下講,卻被窗邊的一個中年大漢打斷:“昨天不還在講天下第一的秘籍,怎的今天卻又講起面具劍俠的故事,這……怎的連個結(jié)尾也不給???”
那中年大漢虎目濃眉,長著一副絡(luò)腮胡,身上穿的是便于勞作的的粗布短衫,挽著袖口,露出幾根尚未消去的青筋。
只是中年大漢語氣頗為委屈,與其形象反差著實過大,未免有人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一聲笑若在平時只怕也不打緊,可在這連銀針落地都能聽得清楚地時候笑出來,中年大漢的面子委實有些掛不住了,卻也不好當即發(fā)作,抬頭望向二樓一個書生打扮的人喊道:“小面瓜,你笑什么?”
那書生似是正與同窗共飲,聞聲不由打了個冷顫,支支吾吾道:“我……想起高興的事情。”
中年大漢哪里肯信,又問道:“什么高興的事情?”
“我老婆……生孩子了?!?p> “噗——”書生話音剛落,書生的同窗卻又笑了出來。
“你又笑什么!”中年大漢擰眉道。
“我老婆也生孩子了?!蹦俏煌按蛉さ馈?p> 這下子把所有人都逗笑了。畢竟人到中年越發(fā)愛面子,今日被這兩個文弱書生戲耍,中年大漢此時若是不找回場子,以后怕是在楓橋鎮(zhèn)便再也混不下去了。
“一派胡言!”中年大漢惱羞成怒,拍桌而起。
少年趕緊過來打圓場:“這位爺您消消氣,也怨我這張嘴,講故事前怎么就沒說清楚……小店這壺酒就送給爺了,就當給爺賠罪。您再瞧那兩個窮酸書生,哪個不是整日悶在房里讀書,哪里像爺這樣見過世面的,怕是連毛都沒扎齊,又如何承受的了爺?shù)睦做瓎?!不妨饒他們一回,也好臊臊這幫讀書人的臉,讓他們見識見識,什么才是真正的宰相肚里能撐船哩!”
中年大漢只是冷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少年哪里不會明白,滿臉堆笑道:“小的這就去敲打敲打那兩個不識泰山的窮酸書生?!?p> 不知少年到又上樓對兩個書生說了什么,只見兩位書生連連點頭,還不時投過來頗為善意的目光。中年大漢豎起耳朵凝神細聽,也不過聽到些零碎的什么“不知而不慍”、“有朋自遠方來”的之乎者也,反正也聽不明白,大概也是也就是把自己當朋友了吧。
少年又回到一樓繼續(xù)講道:“也不怪各位疑惑,小弟為何不提那部近來攪得武林風起云涌的天下第一秘籍,卻又來講那勞什子面具劍俠?呵,那是因為那本天下第一的秘籍突然消失了!”
“??!”客棧中一眾歇腳的江湖人失聲驚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人面露疑色,似是陷入沉思,有人神色蕭索,如喪考妣,有人與同伴對視一眼,發(fā)出冷笑。
少年搖頭道:“既然如此,由秘籍引起的江湖風波,按理說也該平靜下來了——不過各位仔細想想,這世上有什么是真正可惜消弭人間,化為無形的?一個也沒有!只要是這世間存在的東西,都會留下蛛絲馬跡。所以,那部天下第一的秘籍,并未消失?!?p> “誒等等!”一位毛臉雷公嘴的公子打斷道:“你說的什么消失了……又沒有消失……我倒是更聽不明白了,這秘籍到底是有還是沒有了?有的話它到底在哪里?沒有的話又是如何消失的?”
“這位老兄問得好!江湖傳言,那部秘籍正是落在面具劍俠的手里。不過我方才遲遲不講,正是想給各位留一個懸念,卻不料竟差點惹出禍事來?!?p> 客棧眾人輕哦一聲,紛紛來了興致。
“說起那面具劍俠,沒人知道他長什么樣子,有人說他玉樹臨風,貌比潘安,也有人說他丑陋無比,青面獠牙……”
說到這里,和毛臉雷公嘴的公子同桌的青衣少年失笑道:“那是不是還有人說他是頂生獸角,三頭六臂?”
本是一句玩笑話,那少年卻認真地答道:“雖說沒有頭頂獸角,三頭六臂卻是有的!”
那毛臉雷公嘴的公子搶著問道:“那面具劍俠如何三頭六臂?”
“上年七月,HEB省蝶戀花組織橫行無道,喪盡天良,搞得當?shù)匕傩湛嗖豢把裕數(shù)毓俑粫r也無良策,不惜懸賞重金通緝蝶戀花成員,河北武林接連折了幾波好漢后再無人敢攝其鋒芒。面具大俠知道了這件事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摸進了那連官府也不知道在哪的蝶戀花總舵,僅憑一人一劍,一夜之間就端了蝶戀花老巢,第二天一早,當?shù)馗玫母咛弥蠎{空出現(xiàn)一本蝶戀花組織的花名冊,官府賞銀卻無人認領(lǐng)。如果不是有三頭六臂,誰又能有這般本事?”襤褸少年講地眉飛色舞,仿佛自己親眼所見一般。
“這么說,那知府衙門第二天出現(xiàn)的花名冊也是面具大俠干的吧?”離門口最近的老漢正端著涼白開問道。
“那還用問!不瞞各位,小弟上年北上運糧,七月初正好路過河北府,這位跑堂小哥也算有幾分見識,所講與實情幾無二致,不過有一樣卻是講差了?!币晃黄饔钴幇旱哪贻p人開口道。
眾人一齊望向這位年輕人,一身沙場風塵,眉宇間卻透著商人的市儈。略微思索,此人身份倒也能猜出幾分。
少年笑道:“小的其實也不過是道聽途說,既是有真英雄在場,小的也不敢賣弄,不妨請這位英雄給大伙講講面具大俠,糾正一下小的講差了哪一樣?”
那年輕人也不客氣,開口便講。語氣頗有幾分崇敬:“說起那面具大俠,武功著實了得,小弟走南闖北閱人無數(shù),若是單論劍法,當世怕是沒幾個人能勝得過他。小弟臨離河北前,曾有幸見到面具大俠,甚至同行過一段路。那面具大俠武功雖高,卻沒什么架子,仗義自是沒的說,不過卻也多情得緊……哈,面具劍俠之所以找上蝶戀花,倒也不全是為了官府,其實也頗有幾分……沖冠一怒為紅顏的意思?!?p> “蝶戀花本就是個惡貫滿盈的采花賊窟,進來發(fā)展極快,組織龐大后更是無法無天。當日蝶戀花的采花賊擄去了錢員外家的千金,正巧被面具劍俠碰上,賊人只當是尋常江湖人士,竟自報家門,要面具劍俠少管閑事。嘿,面具劍俠何等風采,自是將賊人就地正法,可后來錢員外的千金整日以淚洗面,面具劍俠為了給錢員外的千金報仇,這才獨闖蝶戀花……”
眾人聽到‘風流韻事’紛紛豎起了耳朵,唯獨絡(luò)腮胡的中年大漢認真地問道:“小娃娃,你既見過面具劍俠,那你倒是說說那面具劍俠究竟是有沒有三頭六臂?。俊?p> 只見那年輕人表情古怪地看著中年大漢,正不知該說什么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不合時宜的笑聲。
聲音是從樓上傳來的,仿佛是有感染力一般,惹得滿屋的人哈哈大笑。
中年大漢滿面通紅,蹭地一下站了起來:“小面瓜,我忍你很久了!”
卻聽樓上那書生一本正經(jīng)地道:“我老婆生孩子了。”
中年大漢眉頭擰成了麻花,喝道:“你分明就是在笑我!”
書生解釋道:“大叔,我是讀書人,不論多好笑呢,我們都不會笑,除非忍不住——噗…”
“欺人太甚!”中年大漢握緊了斗大的拳頭,三兩下便上了樓。
書生看在眼里,一抬腳,一張凳子便飛向了樓梯口。只聽“啪”地一聲悶響,卻是那凳子被中年大漢一拳打爛。書生微微皺眉,翻身下樓,竟能毫發(fā)無損。
中年大漢冷哼一聲,仍是朝著書生的桌子大步走來。這可苦了呆坐在椅子上的另一個書生。中年大漢走到桌前正要發(fā)作,卻聽樓下的書生挖苦道:“大叔,喜歡軟柿子啊?莫不是年紀大了牙口不好?”
中年大漢氣得眼皮直跳,明知是激將法,卻還忍不住一跺腳飛身下樓道:“今天,你們兩個一個也跑不掉!”
這時少年耷拉著臉哀求道:“兩位大爺行行好,小店經(jīng)營不易,還望大爺們高抬貴手到外面打行嗎?”
說話間書生已經(jīng)到了客棧外。
轉(zhuǎn)身朝客棧里望去,只見中年大漢隨手抄起一把筷子向自己擲來,筷子轉(zhuǎn)瞬即籠罩了書生周身各處,隱隱似是有些章法。書生眼珠轉(zhuǎn)動,抖開折扇似快似慢地舞了個圓,一根不漏地擋下了所有飛來的筷子。
不由喘息,中年大漢的鐵拳已至,書生的臉頰被拳風刮得隱隱刺痛,不敢大意,舉扇卸掉大半拳勁,側(cè)身一閃才堪堪躲過。
中年大漢一擊不中,被激起了兇性,擺開架勢。冷笑道:“再來!”雙袖鼓動,左手勢如游龍,右手勢如猛虎向書生襲來。
“行家啊!”書生贊道,心下卻暗暗吃驚:五步龍虎拳!
五步龍虎拳雖是江湖最上流行的一套拳法,強在拳勢籠罩五步之內(nèi),練成后威力極大。不過練此拳法需要心分二用,左手柔勁右手剛勁,極為不易,也正因如此會的人多,精的人卻不多??催@中年大漢的拳勁,五步龍虎拳已然有些火候了,自然不敢再小覷此人。
一時間拳拳相生,無窮無盡,書生疲于招架,好幾次險些中招,狼狽至極。瞥見放置一旁的架子車,便有了主意。
中年大漢又是一拳,書生借力退至架子車前,又一個后翻立與車把手之上,搖著折扇點頭道:“妙、妙!大叔的‘五步蛇鼠拳’果然精妙!”
中年大漢咬牙追擊,正中書生下懷。只見那書生腳下發(fā)勁,仿若生出千斤重力,架子車頭猛地抬起,直擊大漢面門。中年大漢痛呼一聲連退五步,二人頓時攻守逆轉(zhuǎn),書生欺身而上,一把折扇舞得奇詭莫辨,角度刁鉆,令中年大漢防不勝防,頓時險象環(huán)生。
中年大漢被逼得退無可退,抄起墻邊扁擔擋下書生勢如山岳的一擊——啪!塵土飛揚,泥鰍般顫抖的扁擔被他死死攥在手中,書生未料有此變故,順勢翻身退到了五步之外。
中年大漢胸前微微起伏,桀桀笑道:“小面瓜倒是還有些本事?!?p> “小面瓜?”書生有點無奈,眨眨眼道:“我有名字的,請叫我劉昌武啊大叔?!?p> 中年大漢大吃一驚,高聲道:“天涯鏢局少當家,劉昌武?”
天涯鏢局,是一個真正能把鏢局開到天下每一個角落的鏢局。
一個江湖勢力,只要足夠龐大,就足夠危險,尤其是這個勢力的當家人。
天涯鏢局有三個當家人,分別是:大當家,仁義無雙劉玄義、二當家,算無遺漏劉玄禮、和不入江湖,卻掌管整個天涯鏢局財產(chǎn)的“總管”劉玄松。
劉昌武是劉玄義的兒子,名副其實的少當家。
劉昌武緩緩合上折扇點頭道:“是我?!?p> 中年大漢稍稍收斂,環(huán)伺左右,上前一步手抱扁擔低頭道:“鐵牛有眼不識泰山,方才得罪了。”
中年大漢并不習慣做這種事,告起罪來也是別別扭扭的,看起來倒是古怪得很。
劉昌武也上前一步,把玩著折扇緩緩道:“黑風斧——鐵牛,我聽說你認識洞庭綠林晁公明,是也不是?”
中年大漢并未答話,仍低頭杵在原地。
劉昌武又上前一步道:“別緊張啊大叔,其實在我歸家途中,遇到一伙自稱是洞庭水泊的好漢竟然要向我借本書,哈,當今這世道真是有趣,綠林好漢竟也看起書來了?我就想……”
突然異變陡生,中年大漢猛然暴起,舉起手中扁擔以崩山之勢砸向劉昌武,劉昌武應(yīng)變不急,腦袋嗡地一聲,只覺得頓時天旋地轉(zhuǎn),額頭淌下一股溫熱的液體。
劉昌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似是失了痛覺,眼前忽紅忽綠,只聽得零零星星的只言片語:
“……公明哥哥……這小面瓜……可他身上并沒有……”
“……天下第一……鏢局……危險……”
“……慈悲寺……不宜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