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世間不平

　　陳平輕舒口氣，撫平心中混亂思緒，轉(zhuǎn)身從包袱內(nèi)取出一疊白紙在桌上鋪開。

　　白紙足有四尺見方，一經(jīng)鋪開，還露了許多在小幾外面。紙上密密麻麻的畫滿了無數(shù)繁復(fù)靈紋。

　　此時天氣早已黑沉，陳平借著燭光在紙上仔細(xì)觀看，不時皺眉苦思，偶爾添上幾筆。

　　不知覺間時辰過得好快，外面更聲響起，已到子時。

　　陳平仍在伏幾苦思，一連兩個多時辰，竟不覺疲累。

　　正專心致志間，陳平突然抬頭，側(cè)耳仔細(xì)向外邊聽去。

　　只聽圍墻外一陣窸窣聲響，隨后有兩個低微的說話聲響起。

　　“黑子，是這里沒錯吧?！闭f話之人極力壓低聲音。

　　“問得清清楚楚，就住在后院。”這人言語粗魯，比前人稍大了點聲。

　　“噓！你小點聲！那人養(yǎng)了只狗，很是兇惡，莫被那狗聽到。”

　　“離這般遠，什么狗能聽到動靜，老子又不是沒養(yǎng)過狗。你過去點，莫擠到老子?！?p>　　又是一陣窸窣聲響起。

　　“看到那間亮著光的沒，小胖子說得便是那間，看來那人仍在房中。我在這里盯著，你去把人都叫來。說起來我倆今日的差使倒都輕松，就是跑得老子腿肚子酸得很，等下弄死了這兔崽子，老子非去春香苑好好爽上一晚。

　　嘿！張猴子你咋回事，說了讓你莫挨著老子，你怎又?jǐn)D了過來，莫讓老子捶你……”

　　說話聲戛然而止。

　　朦朧月光透過薄霧，在客棧的院墻上照出一幅怪異場景。

　　只見兩名猥瑣男子趴在院墻外，只露出兩顆腦袋，正一齊仰頭呆看著墻頭上蹲著的一名抱劍青年。

　　青年劍眉微皺，目光冷峻的盯著其中一名瘦小男子，沉聲道：“你們?nèi)绾握业轿业淖√?？?p>　　這青年自然便是聽到動靜出來查看的陳平，墻頭的兩人正是張猴子與趙黑子兩人。

　　張猴子只覺陳平俯視的目光懾人無比，一股沛然氣勢從頭頂壓迫而下，竟讓他生不出絲毫抵抗念頭。

　　只得竭力用顫抖的嗓音說道：“這位爺您千萬息怒，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都是二當(dāng)家他們做的，與小的無關(guān)啊?！?p>　　瘦小男子話音剛落，只覺左腿外側(cè)一陣濕熱，還有滴嗒之聲傳來。

　　勉力扭頭一看，卻見旁邊的趙黑子經(jīng)不住陳平散發(fā)的氣勢，面上血色全無，看起來倒白了好多。雙腿還在不停顫抖，褲上已然濕了大片，還在不停滴水，一股尿騷味撲鼻而來。

　　陳平暗呼不好，對方既然摸到自己住處，那許松一家人的處境豈不大是危險。

　　他想到此處，心中驚怒交加，他與許松一家人相處得很是融洽，這家人夫妻和睦，兒女懂事乖巧，這一日夜間相伴趕路，雖有些艱辛，卻讓他想起了在家與父母弟妹歡樂相處的時光。

　　陳平心頭一緊，急問道：“與我一起的那家人呢！”

　　張猴子被陳平目光刺得眼中生疼，哪里還敢有半點搪塞，哆嗦說道：“二當(dāng)家和三當(dāng)家?guī)诉M城，先是尋到了那家人的住處，圍進去后卻沒不見你，這才派我二人出……”

　　這番話說得磕巴無比，還沒等說完只覺頸側(cè)巨痛。“撲通”兩聲后，兩人同時癱倒在地。

　　陳平用劍鞘打暈了兩人，身形一晃便電射而出，轉(zhuǎn)眼不見蹤影。

　　陳平沿著白天的來路往前急掠，不一會便在前邊路口處見到一座酒樓，正是昌和酒樓。

　　身形向左急轉(zhuǎn)，沒多遠便看到路邊有一條小巷，腳尖連點幾下，便落到一處人家的屋脊之上。

　　向四周掃視一圈，定睛看向前方不遠外，一處亮著燈火的宅院內(nèi)。

　　那處民宅的院內(nèi)屋中都有不少提著刀劍人影來回走動，院中一片凌亂。

　　陳平見此情形，一顆心直往下沉。他身形連閃，悄無聲息的落在那戶人家正屋后墻，仔細(xì)去聽里面動靜。

　　片刻后，陳平突然身形僵住，在原地深呼吸幾口氣后，這才放輕腳步走到臥房后窗前。

　　后窗上破了一個大洞，他從破洞往內(nèi)看了一眼，頓時混身顫抖，忙將窗戶挑開，翻身入內(nèi)。

　　屋內(nèi)彌漫著一股濃郁的血腥氣，陳平只覺腳下粘稠一片。

　　他借著窗口照進的昏黃燈光，已然將房內(nèi)情形看得清楚。

　　只見許松和另外一名男子，以及一個少年倒在一處，胸口俱被血浸濕了大片，已然死去多時。

　　床上并排躺著三具女尸，口中俱被塞了麻布，混身污濁，全都雙目圓睜，臉上滿布淚痕，脖頸處青紫大片，竟都是被人凌辱過后，活活勒死。

　　陳平不忍去看，已然認(rèn)出其中兩具尸體是魏氏和她女兒許榕花。

　　見此慘狀，陳平混身氣血翻涌，手腳竟不受控制的劇烈顫抖起來，丹田內(nèi)一股熾烈法力按捺不住，似乎隨時從口中噴出。

　　突然聽到許松尸身下傳出一聲呻吟，連忙回身將他尸身翻過，竟是許承平被他父親護在身下。

　　陳平忙將他抱在懷中，只見許承平面上血色全無，雙目瞳孔放大，已然瀕死。

　　許承平認(rèn)出是他，流淚哽咽道：“陳叔叔，我背上好疼。”

　　陳平摸到他背后的及骨傷口，聽他喊疼，鼻頭立時一酸，眼淚奪眶而出，悲聲道：“承平乖，不疼，陳叔叔來了，沒事了?！?p>　　好似陳平說話有用，許承平慢慢平靜下來，竟抬起手擦去陳平臉上淚水，勉力說道：“陳叔叔，我好想吃果子……”

　　陳平心中大慟，想起自己懷中還有一顆紫山珠，忙取出說道：“有果子，有果子，這果子好甜，你快吃罷。”

　　說完便將紫山珠放入許承平手中。只是他剛一松手，紫山珠便從許承平手中滑落在地。

　　陳平趕緊拾起，顫聲道：“叔叔喂……”

　　話到一半，許承平已然氣息全無。

　　陳平面上肌肉扭曲，槽牙緊咬，神色悲痛至極。突然間劍眉倒豎，眉間現(xiàn)出一道深刻怒紋，目中怒火升騰，已然難已抑制。

　　他天性純良，連蟲蟻都不愿殺傷，是以前日被眾匪圍攻，也僅是傷人，只求驚退即可。

　　沒想到居然因為一時心軟，累得許松一家慘死，心中愧疚莫名，更是悔恨不已。

　　陳平深深呼吸，努力平復(fù)，放下許承平的尸體，目中冰冷寒光閃動，提劍邁步而出。

　　——

　　田雷敞著懷癱坐在椅上，翹著雙腳，一副悠閑模樣，一把離鞘長刀隨意靠在椅邊，刀身上血跡斑駁，已然干涸。

　　顧行皺眉坐在一旁，臉上神情很是不悅，他看了田雷幾眼，終于忍不住說道：“三弟，不是二哥說你，你這次做得未免太過了?！?p>　　田雷滿不在乎的說道：“正是要做得過些，我這次栽這么個大跟頭，若不來些狠的，日后兄弟們還怎么服我？二哥你莫要婆媽，等會一把火將這里燒了，誰能知道這家人是我黑風(fēng)寨殺的。

　　話說那幾個小娘皮滋味還真是不錯，可惜二哥你沒去爽下，那皮膚又白又嫩的，都能掐出水來，比春風(fēng)苑的幾個浪蹄子好用多了?！?p>　　“往常在山里劫的都是來往客商及避亂難民，殺了便往山溝里一丟，事情做得干凈，自然沒有事情。只是現(xiàn)下我們進了清和城，今日除了那一家四口外，連帶這家人一共殺了七人，案子犯得可是不小，若是處理得稍有差池，走漏了風(fēng)聲可就大為不妙?！?p>　　顧行顯然非常擔(dān)憂，來回踱了幾步后繼續(xù)說道：“猴子和黑子怎還沒回來，再派兩個弟兄出去，盡快將那人找出來，我們辦完事情立即出城。”

　　“城里就這幾間客棧，猴子和黑子去了也有個把時辰，他二人便算腿腳再慢，這會也該回來。再等上一會若還不來，我再叫黃皮他們出去看看?！碧锢妆活櫺姓f了幾句，有些不太耐煩。

　　顧行見他如此態(tài)度，已然有些惱怒，正要再說他幾句，突然聽到院中傳來幾聲驚呼，利器破空的銳嘯聲極短促的響了幾聲，隨后撲通倒地聲接連響起。

　　緊接著房門“嘭”的一聲被人猛然踹開，一名素衫青年提劍入內(nèi)，衣衫血跡斑斑，目中殺氣彌漫。

　　田雷驚得從椅上翻倒在地，忙在地上滾了一圈，搶刀在手，房內(nèi)除了他與顧行外還有三人在場，俱都大驚而起。

　　顧行應(yīng)變極快，混亂間暼了一眼后，便猜到來人是誰。

　　他陣腳未亂，高聲連呼：“拿弩！快拿弩！”

　　其他四人聽后如夢初醒，一通手忙腳亂后，每人搶了一把強弩在手，紛紛對準(zhǔn)門口的那名素衫青年。

　　顧行也搶了一把強弩在手，對準(zhǔn)了那名青年，心中這才稍安。

　　素衫青年面無表情的在屋內(nèi)環(huán)視一圈，最后盯著田雷一字一頓的說道：“昨日在山中我已放過你們，你們?yōu)楹尾辉噶T手？還追到這清和城中，殺害無辜，行此惡事？”

　　說話間語氣顫抖，握劍之手卻堅毅無比。

　　田雷定睛看清來人，心下大亂，目光越過陳平身后，已然看見自己的幾名兄弟倒在血泊中，不知生死。

　　心中懼意立時大起，但是見已方數(shù)人俱都持了強弩在手，強弩威力絕大，如此近距離內(nèi)，對方斷難躲避。

　　當(dāng)下壯起膽子恨聲罵道：“你小子夠膽管黑風(fēng)寨的閑事，還傷了我眾多弟兄，今日定教你死得比他們還凄慘萬倍！”

　　顧行心思果決，只想盡快將對方射死，當(dāng)即呼道：“莫與他閑話，放……”

　　話未說完，他便已扣動機樞，不料手指還未完全扣實，眼前猛然一花，還未等看清，頸中便是一涼。

　　剎時間只覺天旋地轉(zhuǎn)，感覺自己在地上連續(xù)撞了數(shù)下才停了下來，想要撐起身子站起，卻怎也使喚不了手腳。

　　突見面前站著一人，腳上穿的鞋好生熟悉，茫然之間，還詫異想道：“這人穿的鞋為何和我的一樣？”

　　突然間意識煥散，已經(jīng)明白發(fā)生何事，耳中最后只聽到連續(xù)四聲弩箭“奪”的釘墻聲響，便即失去知覺。

　　素衫青年漠然看著眼前最后一個站立著的田雷，一劍將他手中強弩劈成兩半，冷冰冰的盯著對方，絲毫感情也無。

　　田雷“咚”的一聲跪倒在地，混身抖如篩糠，怎也想不明白對方究竟是如何這般近的距離下躲過弩箭連環(huán)射擊。

　　突然頭臉一陣潮濕，好似淋雨一般，身旁響起一連串“哧嗞”之聲。

　　下意識的扭頭去看，正好見到顧行的身體搖晃幾下后癱倒在地，腦袋卻掉在腳邊，兀自睜著雙眼。

　　田雷混身大抖一記，如遭電擊，駭?shù)酶文懢愫黹g發(fā)出無意識的“嗬嗬”之聲。

　　回身見到面前那人半身浴血，目射森光，手握滴血利劍，有如地獄修羅一般。

　　猛然間回過神來，狠命一頭磕在地上，顫聲道：“好漢！不要殺我！”

　　顫抖之際，聽到頭頂傳來悲憫之聲。

　　“你現(xiàn)下跪地求活，讓我不要殺你，又可曾知道他們一家人千里遷徙，只為尋個太平地方安身立命。他們在你的刀下是否也曾苦苦哀求？誰又來放過他們？”

　　半空中一滴晶瑩濺到地上，混入血水之中。

　　劍光閃過，一切歸于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