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明月上高樓
金烏沉沉墜入遠(yuǎn)山，僅余的幾道霞光自西南高空依依不舍地綻向大地，一只白鶴自驪峰之巔盤旋而來，在漫天晚霞中發(fā)出一聲清亮的鶴唳。
那柄劍便是鶴唳之時出鞘的，磅礴的靈力裹著金藍(lán)劍氣直向李芙蓉的劍陣中去。
劍沒有傷她，只堪堪拍了拍李芙蓉的肩，極輕，那雪亮的劍身宛如一泓月光。
浩蕩的劍氣卻讓李芙蓉瞬間按劍跪下。
六百里長虹仙山瞬時飄落無邊瑞雪，半空中的點點冰晶折射出地上修士們驚詫的臉，放眼望去，只見青山無數(shù)重，天下一檐霜。
那是道門二十四神劍之首，道祖開宗立派時最先鍛造的一把劍。
神劍春分。
來人是沈臻。
他盤坐于大鶴之上，天青白的道袍飄然于大風(fēng)之中，霞光在他身后燦爛輝煌，他坐在那里，仿佛從天而降的神祗一般。
方才拿劍或不拿劍的，迦藍(lán)的或長虹的，站著或坐著的，看熱鬧的或趕來幫忙的四方修士，盡皆抬手躬身作禮，行禮的雙手穩(wěn)穩(wěn)交疊，不留一絲縫隙，仿佛這不僅僅是尊重，而更是另一番榮幸：“拜見青槐尊！”
陸笑眼中的猩紅魔氣不斷四溢，發(fā)出詭異純金色光亮的右手手掌也瘋狂地?fù)]舞著，只是她整個人被兩把神劍的劍氣緊緊地束縛在劍陣中，那些魔氣左沖右突，卻半點作用也沒有。
春分劍劍花一甩，將陸笑整個人架在劍上，轉(zhuǎn)瞬間將她挑到沈臻手中。
沈臻低眸看了看手里拎著的小孩，她整雙眼睛都彌漫著血樣猩紅，素凈的左手狠狠地掐進(jìn)右手手臂的血肉里，小小的嘴巴一張一合。
沈臻頓了頓，側(cè)了側(cè)耳去聽。
她好像把全部的力氣都用在掐著右手的左手上，喉嚨里只竄出來一些破碎的氣流。
“不……不要……不要殺……人……對……不起……我……我不想……殺人……”
***
長虹山，明霽大殿。
“你是說，這兩本魔書，雖是魔門中人所著，卻并非是用來修習(xí)魔道功法的？”潘紅墨炸著嘴巴上一圈胡子，瞪著眼前幾個道門長老，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那魔修特地來我長虹藏書閣盜走了五靈心經(jīng)，為何又要特地毀了一間平平無奇的藥舍呢？”
“對了，青槐尊，據(jù)那女孩交代，給她這兩本魔書的人，自稱沈真真，竟與您的名諱撞了一半，不知是什么來頭。我方才想尋你說這事兒來著，誰知尋你不見?！?p> 潘紅墨嘩啦啦翻著手中魔書，腦中存了一大堆疑問，比如到底是何人如此能耐，能在諸多長老鎮(zhèn)守長虹的當(dāng)口神不知鬼不覺地偷走藏書閣的東西，又到底為什么要毀了藥舍。
迦藍(lán)青槐尊，最是清冷話少，面無表情，往日里若無大事，決計是尋不見人影的。潘紅墨早對此人做派有所耳聞，卻總也管不住一張碎嘴，自沈臻做客長虹后，沒事兒就問一問這位大佛，雖然問十次有八九次沒有聽到過回應(yīng)，但他仍然鍥而不舍。
“那魔書，是用來自毀靈根的?！鄙蛘榫従徲帽w劃著沉浮的茶葉，低沉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大殿上：“他竊走五靈心經(jīng)，又將書送予那女童，女童誤修后狀似入魔，實則是在自毀仙根?！痹挳?，又微微側(cè)了側(cè)頭，向著旁邊的李江南道：“李掌門，五靈石如今，已驗過了幾位弟子？”
潘紅墨難得得到一次沈臻的回應(yīng)，樂了，大咧咧搶著答：“來的一批迦藍(lán)弟子已全部驗過，長虹還有三百弟子未曾驗靈，不過至今未驗出五靈同體之人?！?p> 長虹掌門李江南卻回過味兒來，極輕地皺了皺眉：“特意設(shè)計令那女童自毀靈根，難道那女童便是……費祎長老，煩請將五靈石取來?！庇洲D(zhuǎn)過身對侍立在一旁的李芙蓉道：“蓉兒，去瞧瞧那女童蘇醒沒，若醒了，便將她帶上殿來?！?p> 李芙蓉握劍拜退，沈臻將茶中的浮葉都撫沉，抬眼瞧了一眼將將踏出殿門的李芙蓉。李芙蓉一身金紋道袍，烏發(fā)高束，脊背筆直，行步間章法十足，滿目的正氣浩然。
他收回眼，抿了抿杯中雨前龍井，口中浸入甘甜茶香，眼前裊裊熱氣中，那女娃娃左手猛掐右手的凄慘神色忽而在他眼前化開來。
“此女何人，師從何人？”沈臻蓋上茶蓋，望著殿外的高山樓臺，明燈夜雨，倏爾問道。
李江南笑了：“這是我?guī)熜掷钣钽懙呐畠?，名喚芙蓉。師從燎原真人，李宇銘夫婦獻(xiàn)身于平魔峰大亂，這神劍谷雨，便傳給了她。年紀(jì)輕輕，便已突破入道九段了。”能侍立于明霽大殿的后輩，哪個不是能拿的出手可勁兒夸耀的？
沈臻輕輕點了點頭，李江南滿意地啜了口熱茶。
“用劍太絕，當(dāng)教化之?！绷攘劝俗郑蛘楸惴畔铝斯谴刹璞?。
李江南面色一滯，心中思量幾番，已料到五六分原委。
對面的燎原真人長須一扶，站起來遠(yuǎn)遠(yuǎn)地朝他二人行了個拜禮：“燎原領(lǐng)命。”
座位兩側(cè)的奉茶給沈臻續(xù)杯，茶煙裊裊中，沈臻輕輕點了點頭。
再無他話。
***
李芙蓉很快御劍到了陸笑養(yǎng)病處，她床頭擱著干涸的藥碗，看起來已是醒來了頗久。
李芙蓉覺得，陸笑仿佛變了許多。以往陸笑的眼睛里，是帶著情緒的，她那雙桃花眼生得好看，只是眼里面總是怯怯的。雖然懦弱，卻仍是有期待的。
可是眼前的陸笑有點不一樣了，她眼里沒有什么情緒，看見李芙蓉來，也只淡淡地看了一眼，便又轉(zhuǎn)過頭，默默地盯著床尾窗花。聽見李芙蓉要帶她走，也只是默默地正了衣冠，默默站到她面前。
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仿佛周身的一切于她，都無甚所謂。
她認(rèn)命了？——御劍途中，李芙蓉仿佛察覺了陸笑這個態(tài)度，她頓了頓，到底是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女孩。只見她眉眼精致，低眉垂眼地立在她身后，臉上神色卻并不像平常年紀(jì)的女孩般天真無憂，無端地讓人生出幾分愧疚來。
不過是父債子償而已。李芙蓉咬了咬牙，強(qiáng)迫自己轉(zhuǎn)過頭來。
明霽大殿是長虹各峰之首，陸笑從前是去過的。那大殿依然立著許多挺拔又貴氣的金柱，大殿上依然端坐著許多威嚴(yán)的長老們，只是殿下卻沒有對她喊打喊殺的白六月了，也沒有了白布蒙眼為她求情的白東城。
陸笑跟著李芙蓉進(jìn)殿，她憑著記憶，大致走到大殿中央的位置，便自覺地跪了下來。
一切都是記憶中的模樣。只是她不再那么害怕了，她清楚自己犯了錯，興許是和陸淵平一樣入了魔，她心中猜測長虹不會放過自己。但仔細(xì)想來，好像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活著的時候，他們也沒有放過自己。
她挺直脊背，低著眸，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一下又一下。一謝長虹留她賤命，二謝長虹養(yǎng)育之恩，三謝長虹教導(dǎo)之義。
磕完頭，她垂眼跪在殿上，道：“陸笑知錯。”聲音不大，卻吐字清晰。
殿上長老見她這樣乖覺，倒也不知說什么好，整件事情捋下來，她其實也沒有什么錯，更何況，魔修這樣設(shè)計，她很有可能就是五靈同體。
殿上一時安靜又尷尬。
好在費祎長老手捧五靈石踏進(jìn)殿來，回來得恰到好處。
沈臻接過他手中泛著五彩流光的靈石，一步一步走到陸笑跟前。
五靈石驗盡天下道門靈根，靈根又分為金木水火土五種屬性，人之手掌置于五靈石上，自身靈根是何屬性，靈石便亮哪種顏色的流光。
陸笑的右手被執(zhí)起，她以為這是要將自己就地正法了，說不害怕是假的，陸笑終究閉上了眼睛，細(xì)密的睫毛仍然微微地顫抖著。
沈臻將她小小的手放在五靈石上，她半截袖管滑下去，手臂上新掐的傷口明晃晃地亮了出來。
五靈石霎時亮起耀眼的五彩流光，紅藍(lán)金玄綠五色不停地來回變換，映得滿殿輝光。
縱使早有猜測，殿上眾人仍然被這樣強(qiáng)烈的流光震撼了，可那五彩流光只放肆地閃了一會兒，就慢慢黯淡下去，直到一絲光亮也沒有，仿佛一顆普通的石頭一般，眾人的心也隨之沉了下去。
陸笑被那樣強(qiáng)烈的光芒刺激得睜了眼，只見眼前的沈臻手握靈石，半跪在她面前，一身天青白衣，劍眉星目，仿若謫仙，跟那天在藥舍贈她書冊時一模一樣，只是一張臉淡漠冰冷，不似那日眉眼彎彎。
陸笑只一瞬便笑了起來，桃花眼中像是忽而亮起了一片星河：“沈前輩，您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沈臻見那靈石的流光黯淡下去，極輕地皺了皺眉，聞言，疑惑地看向眼前忽然流出眼淚的女娃娃：“你見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