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懟了吾洲老頭幾句，他安分地一個月沒上門，我天天靠欄邊巴望著他來吵兩句解解悶，他不來連個樂趣兒都沒了。
杳玉在三學(xué)部學(xué)習(xí)，門禁森嚴(yán)不怕她找麻煩。
堂堂天才女子，一直被所有人認(rèn)為極有可能成為杜長淩的弟子，驕傲無比，不成想我陰差陽錯得了第一。
眾人更沒想到他的親賜竟然是一個近身弟子名額。
本來從前跟杜長淩沒什么關(guān)系，到今坐實師徒，實在打臉。
“師父領(lǐng)進(jìn)門，修行靠個人?！倍砰L淩今日丟了幾本書來，便回湫雪堂歇神，老師家做什么事情，弟子可管不了。
隨便翻翻書，字好多，密密麻麻，懶得看！
篆煙筆點赤墨，我繪出一張隱身符，想到林纓纓將它教給我的場景。
一學(xué)部作為基礎(chǔ)學(xué)部，管制不嚴(yán)，弟子可以隨意走動，枯燥的日子里想念師姐，她為什么沒來看我。
取出懷中林纓纓曾經(jīng)給的晶絲琉璃瓶，抖了幾枚蜜槿花髓含在口中，甜意鋪滿。
“師姐這么好，不會不來看我的，多少是那幾個老頭多管閑事?！?p> 早些年鬧出“雪越池事件”，除莫老頭外，其他幾位老師震怒，聯(lián)合商議：
在碧璽樓衡紆陣的外圍，設(shè)置障眼陣，教外人找不到位置，以免打擾他們的殿主大人清修。
她想見，也見不了。
揣回晶絲琉璃瓶，轉(zhuǎn)著篆煙筆，我叼了隱身符在嘴上，聽得搖綠亭風(fēng)鈴響動，送菜美人們翩翩而來。
美味佳肴，中看不能吃，之前有興趣了解菜名，現(xiàn)在已經(jīng)吃白水生姜吃到厭食，根本看都不想看。
“陵姑娘。”為首的女子明眸善睞，霞色裙珠飾艷麗，笑著行禮。
“葵姐姐好?！蔽一匾砸恍?，送菜的一直以來都是同一批人，經(jīng)常招呼，必然認(rèn)識。
“又在學(xué)習(xí)呢，陵姑娘真是勤奮好學(xué)?！?p> 白葵，年方十八，花朵似的年紀(jì)，說是御膳房的一位小女官，有些地位。
我搞不懂那些門門道道彎彎名堂，曾經(jīng)因為一學(xué)部時頓頓有生姜的問題想跑出去跟御膳房廚子較量較量，她在，剛好問，省得跑一趟。
“溫故知新嘛?！蔽页羝ǖ爻断伦爝叺碾[身符，用筷子戳戳難聞的白水生姜，皺鼻道：“葵姐姐，你們御膳房很喜歡生姜這玩意兒？”
“陵姑娘為何如此說？”白葵放好其他美人遞過來的菜肴，整理碗筷，眉眼彎彎地笑。
“在一學(xué)部，膳殿開飯每頓必生姜為主，煎炒煮炸各式各樣，沒有被玷污的只有我最愛的土豆白菜包，是唯一清流。轉(zhuǎn)到這里，更慘，殿主吃山珍海味，我，白水煮生姜？連花樣兒都懶得變了?！?p> 不滿地甩著篆煙筆：“好歹換個愛吃的土豆白菜包也行。冒昧問一句，你們御膳房廚子，家里是賣生姜的嗎？”
“賣生姜的？”白葵驚奇地笑出聲道：“陵姑娘，奴婢們御膳房的大師廚子，可沒有這等閑情志趣呢，你們九雪殿的飯材如何，是上神吩咐。”
“殿主？”我挑眉：“他不是廚子管這么多做什么?！?p> “上神說，九雪殿做菜只有一個要求，每菜必配生姜，我們做奴婢的，只需去執(zhí)行了，不敢多問呢?！?p> 每菜必生姜，為什么他自己吃就不要？
一口悶血憋在心頭，我有氣無力地捧臉：“葵姐姐，勞煩你們了，趕緊回去歇息罷?！?p> “哎?！卑卓麘?yīng)下，帶姐妹離去。
“等等！”
我腦中靈光一現(xiàn)。揪住隱身符，抓緊白葵的裙邊，念咒隱去身形道：“葵姐姐，你們傳送陣來，沒有什么限制吧？”
“這是陵姑娘們學(xué)習(xí)的符篆之道！”白葵目露驚呼：“好生神奇?！庇|碰幾下，剛好撓到我的胳肢窩。
“哈哈，別，癢，癢...”
符師在大陸上可以說是珍稀少見，她沒有見過符篆很正常。
白葵感嘆一番后，目露疑惑道：“限制？此乃上神所設(shè)，精妙絕倫，奴婢亦是不清楚呢……”
“陵姑娘要做什么？”
“帶我走?！蔽壹拥乇谋奶?，看來不用學(xué)什么‘傳送符’筑陣出去了，機(jī)會就在眼前！
隱身，不讓杜長淩看到，然后，混水摸魚！
我覺得自己甚是聰明，簡直聰明絕頂！
白葵了然，擔(dān)憂道：“您不怕上神……”
“先出去再說！”
太想了，太想出去了，整整十六年沒出去過，今下更在籠中之籠，外面的世界多美妙，是否如師姐說的那般好看...我迫不及待！
至于什么額頭發(fā)燙暈倒，去找醫(yī)師解訣之事，都比不上出殿要緊！
能出去最好，一殿外藏的錢財都顧不得啦！
人總是向往一切未知而新奇的東西，總懷對神秘的探索之心。
“傳送陣每次開啟五十息，我們進(jìn)來都要算著時辰。”她拉住我的手，走到衡紆陣前，那里有一個透明漩渦即為傳送陣。
隱隱可以看到外面高聳的宮墻，服飾精美的宮女太監(jiān)行走。
“好好看...”向往更加增深。
“陵姑娘，走了?！卑卓姨と雮魉完?。
“刺激！”眼看半個身子沒入陣中，衡紆陣也沒有阻擋，我興奮不已：“再見九雪殿，再見碧璽樓，再見莫老頭、師姐，再見，殿主！”
抹了抹沒有淚水的眼睛，張狂大笑：“我自由了。”
沒笑盡興，忽覺身體一震，猛地被彈飛。
“不！??！”
一晃神，傻愣愣聽到白葵驚詫的呼聲，連同傳送陣消失：“陵姑娘……”
我摔了個狗啃屎，青草氣息撲面而來，隱身符失去作用掉在地面，現(xiàn)出原形。
“呸！呸，好痛...”吐出嘴里夾雜花草的泥土，感到唇皮陣陣疼痛，咸腥溢進(jìn)齒貝舌腔。
好家伙，磕破嘴不說，還流血了...
這叫什么？偷雞不成蝕把米！
倒霉催的，都想出這種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絕妙辦法了，竟然不能跑出去...
不是說沒有限制嗎？為什么為什么，傳送陣，該死的強(qiáng)人所難……
趴在地上順會煩亂的氣息，狠吸了口血腥，正想嘔出，不抬頭不要緊，一抬頭就要命。
我慌忙將那一口鮮血腥苦咽下喉嚨，忐忑道：“殿...殿主……你不是在湫雪堂嘛？”
杜長淩眸光淡淡，我使用過的那張皺巴巴的隱身符，在他手里仿佛一件絕世珍寶，凝神細(xì)看許久，合指紫光抹去。
他聲音是寒冰鍛造：“魏陵，你好大的膽子?！?p> 心底徒然一涼。
以前許多人指名道姓叫吼同樣的話，什么‘你好大的膽子，你膽子不小’的時候，我都不以為然，甚至心里頗有成就感。
可現(xiàn)在到了杜長淩唇邊，卻像是凍了霜的毒藥，又冷，又讓人倍覺地獄羅剎。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無悲無喜的話，也是可以令人如墜深淵的。
“殿，殿主...”
“自作聰明，隱去人，就能出去？”杜長淩垂眸，露出的一半容顏，睫毛蝶翼濃長，投下寡淡無情的陰影。
“你當(dāng)我，瞎的？”
之前所有的竊喜和想法，盡數(shù)碎泯。
風(fēng)里來雨里去十六年，我曾不知害怕為何物，可此時，五味雜陳，努力地縮在地上，雙手刨著泥土，最好能挖個洞埋進(jìn)去。
杜長淩天水碧色的長衫，似纖塵不染的凈蓮，驚艷一現(xiàn)的曇花；我，藍(lán)白弟子袍，污泥點點，乎于暗無天日的沼潭，隔絕永世的黃泉。
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會有此等感想。
他又是怎么了，作為弟子關(guān)了這么些年沒見過世面，想出去，不是正常的嗎...
一躺，一立，兩人冷對多時。
良久，杜長淩轉(zhuǎn)身離去。
隨著他身上清曇之香散開的，還有一句：“或許，十六年前不該帶你回來?！?p> 這句話輕飄飄的，很輕很輕，仿佛乘風(fēng)飛揚(yáng)，飄到了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