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問荊在宮女的帶領(lǐng)下走進慈壽宮。這里與她記憶中相比沒有多大變化,空氣溫暖而微微粘滯,好像光陰流淌到這里情不自禁地慢了下來。主殿正中的鍍金獸首香爐氤氳著清雅的檀香,陽光從雕花窗欞的連綿壽字間漏進來,在太后的鐵銹紅福壽連綿錦袍上投下斑駁的影。只是宮里的人少了,只有幾個老宮女木著臉鬼影一樣飄過。
太后坐在正殿里等她,不過幾個月的功夫,她已很是見老,皺紋爬上她曾經(jīng)艷冠京城的面容,頭上的銀絲即使已努力藏在巍峨的高椎髻中,仍露出了不少。見到薛問荊,她微微頷首,恍惚之間還是曾經(jīng)那個重權(quán)在握的威嚴(yán)女子,“你來了。”
“參見太后娘娘。”薛問荊也依著規(guī)矩向她行禮,“不知太后娘娘找我何事?”
太后淺淺一笑,也不屏退旁人,任由幾個老宮女立在一旁。那些人望著眼生,都不是女學(xué)時候在慈壽宮見過的面孔。
“有人勸哀家殺了你,哀家本也想這樣做。這次讓你入宮是為了給你下毒,毒藥是哀家自己藏的,就下在一會兒你要喝的茶里。一旦入口,數(shù)秒之內(nèi)必死,無藥可解。”
太后的聲音平淡,仿佛只是在說一件極日常的小事。薛問荊見一旁捧茶的宮女默默端著茶退了下去,問:“那為何又不殺了呢?”
“沒必要了?!碧笪⑿χ屢慌缘膶m女帶她入座,“自你走進這方殿里,哀家就知道沒必要了。你知道嗎,你走進來的時候,滿身都帶著陽光,就像壁畫上的神女。哀家已經(jīng)許久沒有像這樣沐浴過陽光了?!?p> 薛問荊面色沉靜如水,“我瞧著這院子里的陽光很好,娘娘若是有意,大可也出去走走?!?p> 太后不置可否,顧自繼續(xù)道:“殺了你又有什么用?無非手上多沾一點血,到閻王面前又是一項洗不掉的罪名。哀家已經(jīng)敗了。兔子老了鷹來拿,鷹老了自己等著身歸自然,靈化風(fēng)雪。哀家老了,大周的未來,應(yīng)該交給你們這些年輕人。”
她臉上的微笑漸漸淡下去。薛問荊垂眸靜靜聽完,道:“娘娘若早能有這般覺悟,也不至于今日?!?p> 太后從她坐了半輩子的寶座上起身,“你說得對,陪哀家到院里走走吧。”
院中的花開敗了不少,吊著半枯的花蕊搖搖立在那里。太后緩緩從奄奄一息的花叢中走過,薛問荊走在她身后,再往后幾步是剛剛立在殿里那幾個木著臉的老宮女。
太后深吸一口氣,仿佛站在群香爭艷的御花園,“你知道哀家當(dāng)初為什么選了趙琬入宮,而不是宋禛毓嗎?”
薛問荊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站得筆直的背影,“端妃娘娘端莊賢淑,秀麗溫婉,宋大人聰慧果敢,深明大義。她們兩個能有今天,要感謝太后娘娘慧眼識人?!?p> “你也叫她端妃娘娘?”太后的聲音里有冰涼的嘲諷,“哀家記得以前你們都叫她琬姐姐?!?p> 薛問荊不為所動,“太后娘娘好記性。”
“老了,能好到哪去?”太后停住腳步,抬頭望著天空。今日天氣很好,晴空呈現(xiàn)出水洗般的碧藍,閑閑飄著幾朵潔白的云。
“因為宋禛毓太聰明。她這樣的人在宮里,不安穩(wěn)。”太后的聲音里聽不出感情,“而且皇帝喜歡她?;实郯。遣荒苡邢矚g的人的?!?p> 薛問荊心中一震?;实巯矚g宋禛毓?這件事對她來說實在太過震撼。她極力抑制住內(nèi)心的驚愕不表露于面,等太后繼續(xù)。
“宋禛毓那丫頭,太像哀家年輕時候了。”太后陷入了渺遠的回憶,“早在你們剛?cè)雽m那場宴席,哀家就注意到她了。哀家還記得她當(dāng)時站起來說話的模樣。當(dāng)年她不過是個還沒及笄的小丫頭,不受寵的庶女,那么多人坐著,就她一人站起來在哀家面前說話,舉止從容。”
“哀家想起元章二十五年,哀家剛?cè)雽m的時候。進宮沒幾天就是中秋宮宴,當(dāng)時唐氏已經(jīng)死了,鳳座上坐著的還是先帝的宣仁皇后,馬氏還是貴妃。先帝說,中秋月色好,不如來作幾首詩。宣仁皇后先作了一首,然后是馬氏和幾個有資歷的嬪妃。我們新來的十多個人坐在一起,誰也不敢說話,只有哀家站起來作了一首。先帝很喜歡那首詩,當(dāng)場便給哀家賜了封號?!碧蟮拇浇欠浩鹨荒ㄐθ?,仿佛在藍天里看到了自己當(dāng)時的模樣,“宴會剛結(jié)束那段日子,馬氏變著法兒地找哀家的麻煩。幸好宣仁皇后善良仁厚,不然哀家還真活不過那段時日。但先帝也記住了哀家。后來宣仁皇后死了,再后來馬氏也死了,哀家以為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沒想到啊,這天下的報應(yīng),從來都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p> 不知是不是薛問荊的錯覺,在提起先帝的時候,太后臉上有那么一瞬少女般的甜美喜悅。她或許也曾有過一段純真快樂的時光,每日只要見到心上人一面就無比喜悅。只是那些都早已隨時間而逝,至元章末年,先帝雖知許氏勢大,卻已力不從心。
太后垂眸,沒有放任自己繼續(xù)沉浸在回憶中,“所以當(dāng)哀家見到宋禛毓的時候,哀家就隱隱感覺到天命的輪回又要開始轉(zhuǎn)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兩個是何時開始有的聯(lián)系,皇帝他啊,從小心思重,心里越在意反而越不表現(xiàn)出來。不過還是被哀家發(fā)現(xiàn)了,哀家畢竟是他的生母,兒子怎么瞞得過娘呢?”
這一點倒是和宋禛毓有幾分相似,宋禛毓很少直白地表露出真實的感情。她習(xí)慣于把一切都藏在心里,有十分只露一分,有三分卻能表現(xiàn)出七分。
或許她知道宋禛毓和皇帝的起始。那日她午睡剛醒,宋禛毓破天荒地與她說了許多心里話;還有之后宋禛毓拿她和江煥玩笑,她并不是喜歡玩笑的人,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那點小心思。
太后的語氣中有些唏噓,“哀家本以為不讓她入宮就沒事了。沒想到啊,她的命本就不在宮里。兒女私情也好,榮華富貴也罷,都拴不住她?!?p> 她轉(zhuǎn)過頭看著薛問荊,渾濁的鳳眸中閃過一道銳利的光,“你還不知道吧?這一切都是她設(shè)計的。由趙氏提出召集昔日女學(xué)之人舉辦宮宴,刺殺靈蓉,逼反之堯。這都是她的局。你別看她表面上沒怎么參與此事,實際上謀劃的可就是她?!?p> 薛問荊只覺得胸中一窒,喉頭有些干澀,艱難地問:“你有何證據(jù)?”
太后輕笑一聲,“證據(jù)?在你之前她已經(jīng)見過哀家了,這一切都是她親口對哀家說的。那小丫頭,要親耳聽到哀家承認是她贏了。可她真的贏了嗎?她真的贏了嗎?!”
太后說著,忽然放聲大笑起來。薛問荊被她嚇了一跳,后頭跟著的老宮女幾步上前按住她。太后近乎瘋狂地笑著:“許家是輸了,可你們真以為你們贏了嗎?他們這一對怨侶的心性可真是像得很吶!你以為哀家為何能藏得住毒藥?!”
她被兩個老宮女生生拖進殿去,只有尖銳的余音在院中回蕩。薛問荊深吸一口氣,驚覺自己竟然出了一手的汗。宮門在她身后緩緩打開,先前至宣陽王府傳令的內(nèi)監(jiān)在門外恭敬道:“奴送世子妃出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