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既是有意承接先前那番慨嘆,也算再度佐證。
聽聞沈言如此問話,清云子神情一肅,道:“稟真人,此方朝廷名為越朝,傳位已有五代,今年正是新皇登基第四年,年號鴻武?!?p> “竟已傳了五代了么……不知當(dāng)今可還有入世的仙門?”
清云子思索片刻,答道:“似晚輩這般下山的游方道士倒是有些,余者入世的大多是干擾不了俗世運(yùn)勢的小派,稱作仙門就太抬舉他們了?!?p> 沈言點(diǎn)頭,而后又旁敲側(cè)擊地問了幾句,大致明白了這超脫俗世之上的仙門格局。
越朝位居大九洲之越洲中部,距大九洲中域尚有兩洲之地,是以仙門之?dāng)?shù)并不算多,境內(nèi)僅有三家在冊。
而清云子亦只是洞天別院修士,尚不算親傳,適才若無秘寶相助,實(shí)力也就比那紅衣女稍強(qiáng)些許。
故對另外兩家也不甚清楚。
倒是沈言言及玉梁山神,清云子對此頗知道些什么。
不過未免漏出馬腳,沈言并未多問,只隱隱猜到這山神土地,陰司城隍乃有別于仙道的神道,大抵是生前有功德之人死后受到天地敕封才形成的。
“如此說來,位居十二大山山系的正神,放眼九洲,也是一等一的神位了,居然就這般死于那位神秘仙人之手,真是可悲可嘆?!?p> “難道入了神道,即便享香火尊位,也不過天地囚籠中的一員,唯有那長生真仙,才算是逍遙無待么?”
沈言這般思量,不知為何,竟?jié)u漸又憶起些許夢中遍覽過的道藏。
只覺天地間有金碟玉冊,竹簡石刻分列萬千,無盡道妙藏納其中,被云霓遮掩,氤氳阻隔。
驀地,一卷刻著《逍遙游》三字的玉簡自其中翩然飛出,而后崩碎,化作一千九百八十二個金玉大字,字字自心間流淌而過。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端的是仙家妙理,圣人言論。
恍惚間,沈言似看到海中有狀若飛魚的巨獸涌現(xiàn),帶起萬千濤浪,騰于半空,則背生肉翅,摶風(fēng)九萬,化鳥而去。
沈言徜徉其中,不覺心有所悟,無數(shù)妙語涌上心頭,卻不知如何以修行之理表述。
他心念一動,便又尋了個契機(jī)與清云子坐而論道。
而清云子正苦于真人當(dāng)面卻無理由請教,見狀自然大喜,于是兩人便就著夜半月光大談道妙。
初時,淺顯的道理部分,清云子還能依據(jù)自身所學(xué)的吐納煉氣之法說上許多。
沈言則在一旁靜靜聽著,美其名曰指正,實(shí)則以大窺小,惡補(bǔ)了修行的基礎(chǔ),倒也間接得聞了基礎(chǔ)的吐納心決。
而到了問及人世之望,修道之終,長生之論之時,沈言便藉逍遙游為始終,以鯤鵬魚鳥之變,芥子須彌之論,蜩與學(xué)鳩之言,道明逍遙本義。
清云子在一旁聞之,初時還若有所思,頻頻點(diǎn)頭,到最后,竟是不由自主地或愁眉苦思,或喜極而泣,千百種神色在臉上一一顯現(xiàn),實(shí)乃大徹大悟之象。
末了,夜色盡去,玉兔墜而金烏升。
紅霞托起一輪大明,廟宇之內(nèi)也逐漸明亮。
沈言起身踱步,望向山林草木,嘆道:“修仙先做人,修鬼先聚魂,修妖先通智,修神先點(diǎn)燈,可見天地萬靈,所追求的,非長生耳,乃大逍遙也?!?p> 此番話自嘴中說出,沈言胸中郁結(jié)之氣頓時一掃而盡。
也許……能真真切切地活下來,就是對曾經(jīng)親友最大的慰藉了吧?
他終于不再糾結(jié)于為何三十年蹉跎夢中,又或者此世緣何沒了他的痕跡。
很重要么?
哪怕真是那不知名的仙人,又或者是老天爺玩弄了自己的命運(yùn),眼下也不是追尋真相的時候。
還是先活著,精彩地與夢中那三十年不一樣地活著,就足夠了。
這便是此時以他的能力,所能做到的逍遙。
“當(dāng)——!”猶如鐘磬敲響,其聲悠遠(yuǎn),清云子渾身一震。
他雙目失神,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大逍遙,大逍遙……是了,長生亦不過是逍遙的一種,不被歲月束縛罷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哈哈,我悟了!師尊,我悟了!”
想他不過是塵世中一個普通道觀的小道童,生活清苦無望,若非遇到師尊,只怕也難以活到這個歲數(shù),但即便如此,由于師尊在派中地位不高,他亦不得重視,只是洞天別院的入籍修士,年近八旬才堪堪有別凡俗。
這一路走來,亦步亦趨,小心謹(jǐn)慎,與塵世摸爬滾打的端茶小廝又有何異?
若說逍遙,半點(diǎn)也無!
“師尊啊師尊,不曾想你一遭仙去,我起意云游,竟在這玉梁山廟撞見如此機(jī)緣,當(dāng)真是緣法,有緣才有法!”
清云子白眉抽搐,眼角晶瑩滾落,驀地對著沈言拜道:“今日得聞?wù)嫒嗣钫Z,令晚輩茅塞頓開,他日修行有成,絕不敢忘真人傳道解惑之恩!”
沈言聞言,收回心神,笑道:“清云道友,嚴(yán)重了,你今日所悟都源于自身,與我無關(guān)?!?p> 而后看向廟外紅日,自語:“鬼夜已過,也是時候再入世了?!?p> 便轉(zhuǎn)身對清云子道:“可否勞煩道友帶路,山路崎嶇,我還真不知如何下山?!?p> 清云子忙道:“這是晚輩應(yīng)盡之分?!?p> 于是,二人起身走出這山神廟。
沈言落于身后,細(xì)細(xì)打量著這夢里現(xiàn)世都關(guān)系緊密的地方,石磚青瓦,一草一木。
最后,扶著塌落的木門,輕聲道:“不知當(dāng)年往昔,何時能現(xiàn)?”
他深深地看了眼破廟,轉(zhuǎn)身,兩只腳都踏出廟外。
此時,就聽身后“轟隆”作響,本就半塌的老廟此際竟盡數(shù)塌陷,塵土升起,風(fēng)吹四散,再也看不出山神廟的輪廓。
只有幾堆青瓦,數(shù)塊碎磚,以及,半折的梁柱。
“哈哈哈,迥然無物,才是逍遙之始,妙哉妙哉!”沈言一愣,繼而哈哈大笑著,卻是大步向前,將清云子給拋在了身后。
后者怔怔地看著沈言瀟灑的背影被東升的朝陽拉長,只覺這位真人好似獲得新生一般,端的自在。
“或許,這便是境界上的差距?!鼻逶谱恿w慕不已,也趕忙跟了上去。
二人便這般一路走走停停,也不著急趕路,此處朝陽風(fēng)景獨(dú)好,亦算難得的悠閑。
于是,等眼前出現(xiàn)三三兩兩的草木屋,村子里炊煙漸起,雞犬相聞之際,時辰已近正午了。
來到一處平地起了二層的木屋前,清云子指著道:“真人,這便是此處張家村的村長家?!?p> 沈言看向四周,此時已有不少村民圍了過來,有些曾經(jīng)上過山的已經(jīng)認(rèn)出他的樣子,連忙呼喚自家孩童回到屋子,而后相互吆喝著走了過來。
“清云道友,我等就在此別過吧?!鄙蜓缘f道。
“這……”清云子有些猶豫,但見得沈言語氣堅(jiān)決,便也不再堅(jiān)持。
他來時曾大致了解過沈言處境,而后諸多事宜又讓他認(rèn)定沈言乃是遭了劫的真人,心里就不免有些猜測。
此情此景,自己倒也確實(shí)不適合繼續(xù)待著,于是執(zhí)一道禮,說鄰村不遠(yuǎn),真人有事吩咐后,便轉(zhuǎn)身退去。
沈言一一答應(yīng),罷了立于原地,稍稍整理妝容。
當(dāng)然,也無甚妝容可言。
他于是朝著前方屋內(nèi)喊道:“此處可是張家村村長居所,玉梁山廟老乞丐沈言前來拜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