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月黑風(fēng)高時
……
說是密道,其實(shí)就是一條狹窄的土坑洞,又黑又潮,原汁原味毛糙得很。
黑皮背著郭丹巖走在前面,弗四娘舉著火把斷后。
“黑皮,你是燒焦了還是本來就黑?”弗四娘切實(shí)體會到“眼前一黑”,“打著燈籠都難找”的感覺。
巢元假裝聽不見。
你才黑皮!你全家都黑皮!小輩無禮,當(dāng)年拓跋步家主見了他也要客氣地稱一聲神醫(yī),或者元先生。
可惜他只能腹誹,這對男女一個渾身浴血,一個手持兇刃,好漢不吃眼前虧。
“這密道是你挖的?”弗四娘又問。
“是又如何?”
元巢被迫回答。他從一個神醫(yī)混成了階下囚,又從階下囚混成過街老鼠,越混越差,想想也是心酸。
“通往何處?”
“玉龍渠。”
弗四娘腳下頓了頓,真誠地贊道:“黑皮,你是個天才?!?p> 春歸樓周圍全是繁華的商鋪,是名副其實(shí)一級地段。看這密道的寒酸勁兒就知道不會太長,弗四娘原本懷疑它通往誰家后院兒。
她忘了還有玉龍渠。
金京的水系呈大氣的回字形,大口是護(hù)城河,小口就是玉龍渠,二者之間有河道相連。巢元挖這條地道可謂絞盡腦汁,既要縮短距離,又要背人耳目,最好還便于抹除痕跡,讓人難以追蹤。
玉龍渠全中。
巢元得意地向后覷了一眼,卻見身后弗四娘手持袖劍唇角上挑,一副卸磨殺驢的表情十分猙獰。
“……”
巢元嚇得腿肚子直抽筋,這是要?dú)⑷藴缈??他眼珠一轉(zhuǎn):“你不想救這位公子?”
“肚腹中箭,死不了。”
巢元嗤之以鼻:“誰說他會死于箭傷?箭頭上的押不廬草汁會慢慢麻痹他的四肢、軀體、五感……直至心臟?!?p> “心不跳了,人還能活?”
弗四娘臉色微變。
箭上居然有毒。是她大意了,以為郭丹巖失血過多才會昏迷不醒。
一路行來,她在黑皮雜役身上嗅到了一股奇怪的藥味兒,猜想他可能身上有藥或者粗懂醫(yī)理,所以故意嚇?biāo)?p> 弗四娘:“你能救他?”
黑皮:“開玩笑,我是誰。”
弗四娘:“你哪位?”
黑皮:“……其實(shí)我就是一個跑腿兒的?!?p> 弗四娘嫣然一笑:“反正他活,你就活?!?p> 這黑皮簡直就是神仙派來的救兵。
出口果真是玉龍渠。
現(xiàn)在不能直接回護(hù)國公府,萬一對方發(fā)現(xiàn)郭丹巖沒死,很可能在半路埋伏截殺。
弗四娘四下打量了一番,剛好,前邊離陳府不遠(yuǎn)。
“走?!?p> “等等,我們不是要沿著河道出城嗎?”巢元有點(diǎn)懵。
“誰說要出城,先找個地方給他治傷,看見前頭那片府邸沒?”
月黑風(fēng)高。
盡管光線微弱,弗四娘還是注意到黑皮的臉色極其古怪,甚至聲音都帶上了一絲不自覺的顫抖:“陳府?”
脫口而出的瞬間巢元就后悔了,她只說府邸,他卻說出了陳府二字。
弗四娘好似渾然不覺,她語速平穩(wěn),神態(tài)自然。
“嗯,陳府隔壁麻花巷,酒樓老板我很熟,咱們就去那兒?!?p> 黑皮雜役的臉平靜下來。
手卻攥得更緊了。
……
麻花巷,雁聚樓。
這間小酒樓是楊寧家祖產(chǎn),鋪面沒多大,楊寧和父母長住在后院。
睡夢中,楊寧感覺耳邊有人輕聲呢喃……楊寧……楊寧……
聲音很像弗四娘。
怎么會夢到小老板,楊寧夢中有些尷尬,這樣不合禮數(shù)。
“楊寧!”
一只纖手毫不客氣地拍著楊寧的臉頰,將他徹底打醒了。
楊寧差點(diǎn)被弗四娘身上的煙火氣熏出個大噴嚏,一睜眼就看到小老板蓬頭垢面的模樣。
楊寧急了:“嗯嗯嗯嗯?”
他是在問“你受傷了?”
可惜弗四娘搶先用食指按住了他的嘴唇。她的力道并不重,楊寧卻一點(diǎn)兒也不敢反抗,完全張不開嘴。
“噓——”
楊寧這才注意到,她身后還有另外兩個人。
……
“啪??!”
一記重重的耳光。老疤臉被扇得一歪,嘴里一陣腥氣,右邊臼齒隱隱有些松動。
地下密室里,此刻只有怒不可遏的拓跋步和拓跋宏烈祖孫二人。
“祖父因何動怒?”
拓跋步瞇眼俯視著跪在腳邊的老疤:“你心里難道沒數(shù)?”
老疤咽下血沫,毫不畏縮地迎著拓跋步的目光:“北佬剛烈記仇,拓跋家已不可能再跟世子交好。與其隔靴搔癢,不如先下手為強(qiáng)。祖父放心,有螳螂這根暗線在,孫兒已經(jīng)有了嫁禍太子的萬全之策?!?p> “陛下這兩年留著太子,無非是想鉗制拓跋家。郭丹巖若死,護(hù)國公絕不會善罷甘休,陛下只能順?biāo)浦蹚U儲,祖父從此少了一塊絆腳石。”
“另外,唐今生死前服食過元仙丹,兇手是誰,對元仙丹知道多少,與郭丹巖有沒有聯(lián)系?事關(guān)元仙丹,寧可……”
老疤聲音漸輕,不自覺地住了口。
因為拓跋家主看他的眼神。
老人渾濁的眼仁、泛黃的眼白、臉上每一條深刻的皺紋,都像一道勾心斗角的歲月留下的傷疤。
“你要對付的,當(dāng)真是太子?”
老疤喉結(jié)不由自主地滾動了一下。
“太子看似孱弱,卻三廢三立而不倒,你就不想一想他是什么角色,會任人搓圓搓扁,隨意栽贓?不,你想過。一旦嫁禍?zhǔn)?,螻蛄暴露,罪名必然落在與世子有嫌隙的鈺王頭上?!?p> “你繞了這么大一個圈子,其實(shí)是在算計鈺王,逼迫拓跋家棄子!”
“老夫很好奇,搞垮了鈺王,你想讓拓跋家扶持誰?!”
四目相對。
室內(nèi)落針可聞。
“祖父英明,孫兒知錯!”老疤一個響頭痛痛快快磕在地上,沒有半句狡辯推諉,就這么坦然招認(rèn)了。
“叮?!?p> 密室門旁的銀色小鈴鐺突然作響,有密報送到了——春歸樓的廢墟里,螻蛄沒能找到郭丹巖的尸體。
拓跋步面色稍霽。
他要保的不是蠢貨鈺王,是皇后,確切地說,是保他自己的計劃?;屎笳赐匕喜降姆愿溃诨实鄣娘嬍持幸稽c(diǎn)點(diǎn),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元仙丹的粉末。
極其小心,徐徐圖之。
這種變化輕微到最高明的太醫(yī)也無法覺察,只發(fā)現(xiàn)皇帝近來日益消瘦,脾氣也比以前更加暴躁。
況且,皇后剛剛有喜。
這一胎將成為魏帝最后的子嗣,隨著積毒日深,他的元陽已經(jīng)無法再使女人受孕。
這些事,目前還是秘密。
拓跋步與皇后之間的機(jī)密。
目前最重要是維穩(wěn)。等元仙丹的毒滲透魏帝每一滴血液,每一根毛發(fā),等皇后把下一任皇帝生下來。
皇后腹中這個孩子對拓跋步來說,是和元仙丹同樣重要的東西。權(quán)傾朝野算什么,門閥世族又算什么,正如墻上掛的那幅大字——“未厭”。
拓跋步對世間的權(quán)利愛不釋手,孜孜以求,永遠(yuǎn)不會厭倦。
……
郭丹巖的意識仍在。
他仿佛脫離了肉身,跟身體的聯(lián)系縮小成了腦海中的一個點(diǎn)兒,就像日光下的一粒微塵,一動不動漂浮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有一種辛辣的感覺在他身軀的某一處緩緩復(fù)蘇,熱,辣,又帶著馥郁的芬芳。
非常舒服。
或許是幻覺,他依稀聽到很遠(yuǎn)的地方有人在說話……
弗四娘:“他怎么還不醒,你這假大夫是不是不行?”
黑皮:“什么叫我不行?是酒不行?!?p> 楊寧:“抱歉抱歉,家中最烈的只有這寒潭香。”
弗四娘:“什么酒不行,明明就是你這藥不行。”
黑皮:“……”
弗四娘雙手抱臂,鄙夷地斜睨黑皮:“話不要多,你到底還有沒有法子?”
黑皮臉皮直抖,一擼袖子沖上去。
“你打不過她。”楊寧提醒。
“滾!!”
黑皮將郭丹巖的下巴用力向上一掰,雙手沿最下緣的肋骨摸到中間胸骨上的劍突,向上兩橫指。他繃直手臂十指交疊,在這個位置反復(fù)迅速按壓胸骨。
撲……通……
郭丹巖靜寂的胸腔里,突然傳來一點(diǎn)震動。心跳的感覺原來這樣美妙,他默默地想。
再一次,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好像很重,腳踝……膝蓋……大腿……腰……脊椎……肩膀……頸……頭。
是了,他中了一箭。
周遭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
“這是干嘛?”楊寧問。
“刺激他的心臟,幫他恢復(fù)心跳。如果這樣還不起作用……”
黑皮惡意地對弗四娘道:“就只有靠你吹氣療法了。”
弗四娘一臉警惕。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你捏住他的鼻子,用嘴把氣渡進(jìn)他嘴里,直到他的胸膛擴(kuò)張鼓起,再松開他的鼻子……”
黑皮給對方出了難題,心中暗爽。
“嗤,治不好就直說?!备ニ哪锊恍卟粣?,一臉鄙夷。
黑皮生平最恨別人質(zhì)疑他的醫(yī)術(shù):“東漢張仲景曾撰《金匱要略》,第二十三卷就有吹氣療法的記載!”
真的?
弗四娘半信半疑:“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黑皮鼻孔朝天:“沒了。”
楊寧有點(diǎn)發(fā)急,姑娘家怎么能做這種事,她——
“我還要嫁人呢,免談。”
弗四娘毫不猶豫地一口回絕:“他實(shí)在要死就死吧?!?p> 黑皮:“……”
楊寧:“……”
郭丹巖:“……”
這人果然靠不住。郭丹巖費(fèi)力地動了動手指,緩緩睜開了眼——眼前是弗四娘放大的笑臉,嫁人應(yīng)該不成問題,因為確實(shí)好看。
“你這臉……出去討飯了?”
郭丹巖不知為什么有點(diǎn)火氣。
“放心,討飯也不會去你門口?!?p> 弗四娘一邊回敬,一邊熟門熟路地走到屋角,拿起那里擺放的青銅魚洗,對楊寧說:“借用一下,改天還個新的給你?!?p> 說完出門洗臉去了。
黑皮摸過脈相,倒了杯水,從懷里摸出一粒藥丸,送到郭丹巖的嘴邊。
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抓住黑皮的手。
“等她回來再吃?!睏顚幷f。
黑皮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兇光:“我剛救了這小子,我會害他?”
“等。”楊寧堅持。
“這是什么?”弗四娘洗好臉湊過來瞧。
黑皮故作不耐地道:“這是本神醫(yī)秘制的金剛大力丸,吃完這個,閻王爺親自來也收不走他這條命。”
“那還等什么?給他吃雙份!”
黑皮一陣無語,這小姑娘上輩子準(zhǔn)是強(qiáng)盜來的。
郭丹巖的視線越來越清晰,他看見黑皮捏著藥丸遞過來,也看見弗四娘突然一掌砍在黑皮側(cè)頸,將他打暈。
弗四娘用兩個手指拈起這顆黑色的藥丸,放在鼻子下面細(xì)嗅。
這就叫柳暗花明又一村。
“世子你品一下,可記得這個味道?”
她湊近,將藥丸送到郭丹巖鼻下:“這是不是案發(fā)現(xiàn)場,壺中殘酒的味道?”
郭丹巖壓根兒沒聽見。
他所有的心思此刻被一件事完全占據(jù)——
弗四娘鬢邊垂下幾縷弄濕的發(fā)絲,有種不自知的嬌憨。
她的唇色不再是平日狠戾的蒼白,而是極度靡艷的殷紅,似乎輕咬一下立刻就會滴出誘人的血珠。
而且……
殷紅的下唇中間,有一個極小極小的黑點(diǎn)兒,像一粒微塵,讓人有伸手替她擦去的沖動。
郭丹巖腦袋嗡地一聲。
那一個很久很久不曾想起,卻原來從未忘記的名字。
弗藍(lán)……
他眼前浮現(xiàn)當(dāng)年第一次看到王舟破軍山號沖上遼河冰面的場景。
從輕微的一聲“喀嚓”開始,難以撼動的冰層徹底分崩離析,露出底下真正的水面。
如同此時此刻,他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