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生前身后名
……
尋找布老虎的隊伍一無所獲。弗四娘回到宜蘭宮，發(fā)現(xiàn)老狗臊眉搭眼一臉晦氣。
“……這狗怎么了？”
馮捕頭幸災樂禍地道：“這狗胡亂撩騷，讓人沖了一鼻子灰，活該！”
“誰啊？”弗四娘喲了一聲。
“就柔貴妃身邊兒那個瘦嘟嘟的大宮女！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殺，威風比娘娘還大！真是個辣女人！”
老狗忿忿叫了兩聲。
“等會兒?！瘪T捕頭打斷他問：“胖嘟嘟我明白，瘦嘟嘟是個什么鬼？”
“瘦嘟嘟就是人很瘦，但臉上肉很多?！备ニ哪锏?。
“明白人！”老狗伸出大拇指。
馮捕頭悲傷地捏著自己的雙下巴：“這么說我也瘦嘟嘟的?！?p> 弗四娘撫慰道：“都是雙數(shù)，有雙下巴的人可比有兩副面孔的人好太多?！?p> 馮捕頭被捧得神清氣爽，順著這話說道：“可不是！你看看，廢太子一死，風向一夜之間全倒——”
濯龍園慘案是在天色擦黑時才終于傳進宮里的。
由于地處偏僻、荒廢多年，金墉城竟然被一股兇殘的匪徒鵲占鳩巢。禁軍左統(tǒng)領楊金年及其手下三百名士兵全軍覆沒，無一幸免。
楊金年胸骨盡碎，死不瞑目。
廢太子魏尊，南魏唯一的國姓皇統(tǒng)尸骨無存。
噩耗仿佛一聲驚雷炸響在天文殿上空，余波轟轟震蕩。如老狗所說，到了這一刻整個朝堂似乎才回過神來，廢太子薨，意味著南魏傳承斷絕，偏離正統(tǒng)，一夜之間成了名不正言不順的篡權偽政。
北魏肯定會對這件事揪住不放，大做文章。
李弼重當然不會將玉璽雙手奉上，但如何堵住悠悠天下眾口，是樁棘手之事。
天文殿的燭火通明，徹夜不熄，無數(shù)要求徹查兩案為廢太子洗清冤屈、恢復名號、絕不姑息兇徒的奏表像雪花片一樣飛進宮來。
百官紛紛惋嘆魏尊的絕代風華，更有人追溯到他九歲遭遇變故前，曾鋒芒畢露過的耀眼才華。
天下誰人不識君？
盡管深居簡出、處境尷尬，他雪山謫仙般清冷的容顏依舊牽引無數(shù)金京少女閨閣里相思。這樣的人，怎么可能犯下淫邪穢亂之罪？
三皇子李豐又為何斷手？案件疑云竇生，真相依舊是一團迷霧。
李弼重怒廢太子之舉，如今回頭看來確實有些輕率。為了洗脫處心積慮、借題發(fā)揮的嫌疑，他一定會給天下一個清楚明白的交代。
這個交代，就落在左枚身上。
或者說，落在他們這些囚于深宮、孤立無援的捕快身上。
線索撲朔迷離，帝心深不可測。
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
“四娘，你怎么看？”
馮捕頭一回頭：“哎？人呢？宵禁時間外出亂跑輕則鞭笞重則砍頭……”他叨叨叨，被老狗捂住了嘴。
“別嚷嚷，這趟咱們能不能活著出宮，就看小妖怪了?！?p> 咪嗚。
咪嗚。
弗四娘剛在宜蘭宮屋頂悄悄落腳，就聽見身畔傳來一聲聲貓叫。
柔貴妃的確養(yǎng)了一只鴛鴦眼的臨清獅子貓，怎么這貓像狗一樣，還會看家？
弗四娘扭頭望過去。
怎么是你？！
一人一貓同時嚇了一跳。
這是只大黃貓，貓臉怪怪的，生著兩撮與眾不同的白眉毛，一抖一抖。
這不是戒臺縣的靈貓嗎？
弗四娘腦中不禁浮現(xiàn)出一句正流行的唱詞兒——“送君離開，千里之外”，黃貓送終都送到千里之外的皇宮來了？
“咕嚕……”
真是貓生艱難，有這小捕快在的地方，它不能隨便叫！
再叫剝你的皮，那個愚蠢而兇狠的少年是這么說的。
大黃貓委屈地咕嚕了幾聲，掉轉(zhuǎn)頭跳下地去，留給弗四娘一個屁股。
它走得瀟灑，卻甩給弗四娘一個嚴肅的問題——靈貓又叫了，這座皇宮里誰會死？
……
兩隊巡邏的禁軍交錯而行。今夜馮大統(tǒng)領被魏帝調(diào)走，弗四娘輕松潛入柔貴妃寢宮，如入無人之境。
柔貴妃披著長發(fā)正在燈下繡花，文靜的樣子絲毫不像一個瘋子。
仿佛為了印證她這個想法，門上突然傳來了輕輕的敲擊聲。“瘦嘟嘟”的大宮女安辰警惕地立在門后，質(zhì)問：“是誰？”
門外的人低聲說了幾個字。
門開了。
透過羅紈紗幕，弗四娘看見一雙黑色的鞋履。這人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禮，圍繞柔貴妃的繡架踱了幾圈，停下來問了一句：“娘娘安好？”
柔貴妃牢牢盯著手中針線，刺進去，穿出來，刺進去，再穿出來。
這個聲音竟然是刑部尚書左枚，弗四娘驚訝地往前湊了湊。
左枚道：“娘娘要是真瘋了倒也是種福氣，若不然……”
他撿起笸籮中的剪刀，突然將繡架上的彩色絲線一刀剪斷！安辰忍不住驚呼：“大人手下留情！”
左枚將剪刀扔回笸籮中，仿佛下手之人不是他一樣，若無其事地道：“好好的繡品，可惜了?！?p> 柔貴妃對著齊齊崩斷的絲線呆怔了一會兒，不知氣惱，反而覺得有趣，于是掩嘴笑了起來。
“咯咯?！?p> “咯咯咯咯?！?p> 女人尖細的笑聲蕩漾在深夜的宜蘭宮。幽暗的光線落在雕梁畫棟上，透出一股陳腐詭異的味道。
黑色鞋履退了一步。
“娘娘，君無戲言?！?p> “咯咯咯咯……”
柔貴妃依然緊盯著繡架上黃黑紅褐各色斷線，神態(tài)天真，表情癡憨。
左枚只講了這四句話，然后離開了。
大宮女安辰掩上門，從后頭捧了一個雞首壺出來。
“娘娘，該吃藥了。”
柔貴妃捏著一根沒線的空針繼續(xù)刺進去，穿出來，刺進去，穿出來，壓根不搭理她。
安辰目光閃爍了一下，突然出手去抓柔貴妃！然而她眼前倏忽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糜子釀？
弗四娘在安辰脖子動脈竇處砍了一掌，順勢撈過雞首壺。揭開壺蓋，一股刺鼻的辛辣味兒撲面而來。
糜子釀又叫半杯倒，釀造的時間很長，可保存數(shù)年，酒性剛烈如火，飲用后必須冷水澆身，否則輕者大撒酒瘋，重則有性命之憂。
一個傷心欲絕、裝瘋賣傻之人若酩酊大醉，很容易露出馬腳。安辰會這么做，顯然背后有人指使。
弗四娘沒有急著開口，而是依照左枚那雙黑色鞋履的線路，圍繞繡架走了幾圈，在同樣的位置站定。
眼前這幅繡品本白為里，大紅色為面，采用辮子針和劈線法，將藍黃黑褐各色絲線完美串起，活靈活現(xiàn)，技藝卓絕。
只是這繡面不同于宮里常見的“龍騰四海、鳳凰于飛、東升旭日、國色天香”等題材。
柔貴妃繡的，竟然是賢士梁鴻與丑女孟光“舉案齊眉”的故事。
出事前她已經(jīng)繡了大半年，整幅作品完成了十之八九，現(xiàn)被左枚一刀剪廢，實在可惜。
左枚絕不會做無用之舉，他這一剪刀下去必有用意。為什么？
弗四娘隨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對全無反應的柔貴妃道：“卑職心中有個疑問——”
“根據(jù)口供，娘娘在現(xiàn)場悲痛暈厥，后來被醫(yī)正救醒。刑部驗尸之后，娘娘為三殿下整理遺容，親手拔出了插在胸口的兇器，絕響?！?p> “當時，廢太子的衣衫玉佩已被呈作證物，他本人就站在娘娘身側(cè)十步之遙?！?p> “一雙兒女死狀凄慘，兇手近在眼前，而娘娘手持利刃，竟沒有要報仇的想法？”
弗四娘晃蕩幾下酒壺，伸著鼻子聞了聞酒香。
“你當時握緊絕響哭得撕心裂肺，卻從始至終沒看過廢太子一眼?！?p> “因為娘娘早就知道，真兇另有其人！”
柔貴妃似乎真是個瘋子。她依然安靜地穿針引線，眼皮都不曾抖一下。
弗四娘目光落到宮女安辰身上：“她在你身邊藏了這么久，今日卻不惜暴露也要逼迫于你，她主子為何忽然焦躁？娘娘手里……藏了什么？”
柔貴妃突然停手。
弗四娘以為她要說話，她卻頭一歪，十分陶醉地哼起小調(diào)兒來：
“風雨西來一片山，烏云脈脈馬鈴鐺兒閑，阿妹歇呀嘛歇歇腳，阿哥就在那山上面……”
柔貴妃的嗓音名副其實溫“柔”繾綣，唱得聲情并茂，動人極了。
只不過這種流行于民間，直白粗淺的小曲兒，出身高貴的娘娘是從哪里聽來的？
弗四娘靈機一動，想到那幅“舉案齊眉”的繡品，冷不防模棱兩可地道：“他死了，娘娘知道嗎？”
柔貴妃依然哼著曲調(diào)兒，充耳不聞。弗四娘也不再說話，耐心地坐在椅子上把玩酒壺。
柔貴妃來來回回不知哼了幾遍，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最后停了下來。
她一聲不吭，兩只手又開始反復穿針引“線”。
這么沉得住氣，就不怕死的真是情郎？
弗四娘試不出破綻，只好放棄。后宮女子個個心思細膩，手段了得，柔貴妃能在暗濤洶涌中屹立不倒，這點兒小伎倆自然不放在眼里。
“既然娘娘有顧慮，卑職先告退了?！备ニ哪镎Z帶雙關地警告：“娘娘可要保重，聽說濯龍園有匪寇作亂，禁衛(wèi)全軍覆滅，廢太子已薨了?！?p> 針尖陡然一滑，刺破了柔貴妃的食指。
“太子無罪，追封正名是遲早的事兒。”
弗四娘起身將酒壺塞回安辰手里，嘆了一聲，打算離去。
“可惜，真兇……會像扔進深潭的石頭，一沉到底，永不為人所知。三殿下和小公主想必也不會責怪娘娘，畢竟報仇雪恨只是愿景，放了、忘了才是常態(tài)?！?p> “站住。”
弗四娘訝然回頭。
柔貴妃已經(jīng)從繡架前站了起來，眼神銳利熠熠生光，猶如雌虎。
……
“公子，該服藥了?！?p> 少年斜靠床頭嗯了一聲。
一碗黑褐色苦藥端上來，氣味嗆鼻。老者早備下小碟子在旁邊，里面擺滿各色蜜餞、糖果若干，見少年服了藥，急忙送上，卻被少年一個眼神制止了。
“說事?！?p> “公子，左尚書送來消息，李弼重授意他盡快讓刑部翻案，防止北魏作文章?！?p> 少年半閉著眼，應了一聲。
老者繼續(xù)稟報：“沿途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只待公子一聲令下，隨時可以啟程。”
“不忙?！?p> “是……”老者欲言又止。
少年睜開眼。
老者猶豫了一下道：“老奴錯殺了左統(tǒng)領楊金年?！?p> “他突然出現(xiàn)，想從老奴手中奪過公子，當時的情況……”
當時——
他們都以為閻魔問天命已經(jīng)是魏帝最后的殺手锏。
護國公世子與小捕快先行離去。爍英閣外遍地尸體中，腸穿肚爛的太監(jiān)小滿尚未死透，拖著一條長長的血痕爬過來，口中喃喃著：“保護殿下……保護殿下……”
周海放松了警惕。
誰能想到，半大孩子的小太監(jiān)懷里會藏著刮骨尖刀？
一刀！戳進魏尊的心口！
小滿獰笑著被周海扭斷了脖子，他射出的信號在半空中亮起一簇紅色火焰。
小太監(jiān)是“紅瞳”的人？！
“紅瞳”是傳聞中魏帝李弼重豢養(yǎng)的孩童殺手，但聞其名不見其人，竟是真的！
這個小滿，才是李弼重真正最后的殺手锏。
周?；觑w魄散地抱著魏尊，奔行在浴火的金墉城，偏偏這個時候，遍體鱗傷的左統(tǒng)領楊金年出現(xiàn)了。
乍見魏尊胸口插刀，血如泉涌，楊金年大驚失色地迎上來，試圖從周海手中奪過魏尊。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急紅了眼的周海哪敢再讓人接近？
寧可殺錯。
少年輕輕嗯了一聲。
周海有一絲懊悔：“楊金年與馮大統(tǒng)領有過命的交情，日后馮大統(tǒng)領若知曉了實情，恐怕對公子不利?！?p> “馮奕洲是個將才，可惜不能為我所用……若有機會……除去罷。”
“是?！?p> 這句話有點長，少年分兩口氣說完，疲憊地再次闔上眼。周海見狀輕手輕腳地端起托盤，打算退下。
少年忽然一抬左手。
“公子還有吩咐？”
“花生酥?！?p> 周海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魏尊要吃糖，急忙將小碟子送到少年面前。
甜膩的濃香在唇齒間化開，少年微微皺眉，只嘗了一口就示意不要了。他吐出的字似乎也帶著馥郁的味道。
“啟動代四。”
……
“有了！馮頭兒，有了！”
也難怪老狗興奮，他清早蹲在荷花池邊發(fā)呆，見大朵荷葉互相遮掩生得又高又密，手癢撥弄了幾下。
莖桿深處貼近水面，露出一只白眼球，一動不動地盯著他，老狗嚇得一蹦三尺高。
原來是個淹死的小太監(jiān)。
“尸斑淺淡，口鼻有蕈樣泡沫，毛肌收縮，毛囊隆起，雙臂雙腿外側(cè)明顯出現(xiàn)雞皮樣，手足皮膚浸軟變白，這都是新鮮溺死的特征?！?p> 長樂宮管事太監(jiān)周來喜親自證實，死者來自廢太子舊居，正是案發(fā)當日伺候廢太子之人。
再進一步查驗，又有意外發(fā)現(xiàn)——
這名叫做“靈寶”的小太監(jiān)居然凈身不徹底，還殘留著一點劣根！
案發(fā)后靈寶一直失蹤，如今突然溺死，怎么看都不像巧合。老狗直覺自己發(fā)現(xiàn)了重要線索，沾沾自喜。
可惜，他的風頭迅速被另一件事蓋過。
柔貴妃歿了。
宜蘭宮失去了最后一位主人。
大宮女安辰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柔貴妃靜臥在床，身子已經(jīng)涼透了。馮捕快急忙帶隊從荷花池往回趕，剛好撞見背靠大樹等在門外的弗四娘。
吞金自盡。
玉枕下壓著一封書信，是柔貴妃絕筆。述說子女橫死后萬念俱灰，時瘋時醒，于人世已無留戀，彌留之際寫下此信，唯愿真兇早日伏法，邪佞散盡，星河長明。
經(jīng)驗證，是親筆無疑。
弗四娘下意識地將手放在心口，按住懷里的物件。她有種直覺，這案子應當是瞎子磨刀……快了。
暗中操縱的那一雙……雙手，正將捕快們一步步導向最終的結(jié)論?！皟词帧睉摼涂旄‖F(xiàn)了。
她扭頭問馮捕快：“聽說早上淹死了一個小太監(jiān)？”
馮捕快身后是窗，窗外是初升的朝陽，乾坤朗朗，晃得弗四娘險些睜不開眼。
這是他們進宮的第四天。
五月初九，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