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shí)分，三娘來了。
方展的印象中，在他很小的時(shí)候，三娘就是這般年輕好看，韻味十足。
她的每件衣服上面都繡著蒲公英的圖案，現(xiàn)在似乎一點(diǎn)未曾改變。
她手里端著一盤已經(jīng)做好的魚，來到方展窗前，輕聲道：“該吃飯了，看，三娘做的，你一向愛吃?！?p> 方展抬頭看著把他當(dāng)成自己兒子一般的三娘，心里一酸，勉強(qiáng)擠出笑容，站起身來。
院門外又走進(jìn)兩人，李郎中和荀夫子。
李郎中手里也端著一盤，笑呵呵的說道：“今晚搭伙，吶，玄衣他娘做的清燉小山雞。”
荀夫子緊隨其后，笑呵呵走進(jìn)來.
中間屋子里，眾人圍坐一桌。方平看了看外面，笑道：“還有一個(gè)，也該來了?！?p> 尚可也抬頭看了一眼：“我爹可能在家等菜呢？”
外面?zhèn)鱽砺曇簦骸白龊昧?！做好了！來了！”尚可的父親帶著悶雷一般的聲音，端著一盤素菜，走了進(jìn)來。
尚稷臉上的胡須能扎死人。一根一根，像是把鋼針倒插在臉上。
方平捧了一壇酒，擺在桌子上。
李郎中自帶了一個(gè)小小的酒盅，笑道：“連續(xù)勞頓了一個(gè)月，今晚可以喝一點(diǎn)兒。”
尚稷拿過一只最大的碗?！斑旬?dāng)”一聲，放在自己面前，拍開酒壇的泥封，粗聲粗氣的說道：“連續(xù)一個(gè)月沒喝酒了，今晚多喝多喝！”
三娘微笑著看了一眼荀夫子，荀夫子也在看著她，一臉苦相。
李玄衣眉頭一皺，說道：“事先說好，該喝酒喝酒，該吃飯吃飯，誰也不許借題發(fā)揮，有的沒的，亂說一通?！?p> 尚可左看一眼李郎中，右看一眼父親，吐了一口氣。
方平雙手一擺，笑道：“好久沒坐在一起了，兒子，給倒酒！”
方展站起來，提著酒壇，看了一眼李郎中，又看了一眼尚稷，最后在方平面前的碗里倒酒，依次是三娘、荀夫子。
接下來說道：“你們兩個(gè)，我先給誰倒？”
李郎中雙手抱著肩，假裝沒聽見，看向別處。
尚稷把碗遞到方展身前：“先給我倒?！?p> 方展一笑，正要倒酒，李郎中伸手一攔：“別呀！憑什么？”
尚稷眼睛瞪圓了：“憑我的碗大，怎么，你嫉妒呀？”
李郎中微笑：“你的碗大，倒酒就慢，我的盅子小，倒的就快，先給我倒?！闭f著，把酒盅遞到方展提起的酒壇下。
方展無奈的道：“老規(guī)矩。”看向尚可和李玄衣。
尚稷嘟著一張嘴，對(duì)著尚可說道：“兒子，你能贏一回嗎？”
尚可苦著一張黑黝黝的臉：“我也想呀！”
李玄衣此時(shí)卻興奮起來，臉上綻著明媚的春光，說道：“尚可，加油，我相信你，來，一——二——三！”兩人同時(shí)伸出手來。
老規(guī)矩就是尚可和李玄衣猜石頭剪刀布，不過方展的印象里，尚可似乎從未贏過。
悲慘的事情如出一轍。
李玄衣笑開了花。
尚可低下了頭。
尚稷吹胡子瞪眼。
李郎中哈哈大笑，端起酒盅：“我先！”
方平微笑道：“喝酒喝酒！”
李郎中“吱”的一聲，一盅酒下肚。尚稷端起大碗，咕咚咕咚喝了個(gè)干凈。
方平忙道：“嘗嘗三娘的拿手好菜，這條鯧魚呀，還是我們剛回來時(shí)，三娘在江邊捉的，活蹦亂跳，那叫一個(gè)新鮮。”
李郎中拾起筷子對(duì)準(zhǔn)魚腹下那一片肉夾去，筷子剛要接觸到，尚稷一雙筷子搶在頭里，把魚腹下那一片最為滑膩可口的肉夾起大半，順勢放到嘴里。
邊吃邊說：“三娘的手藝沒的說，偏是這一塊最為滑爽，咳！美味呀！”
李郎中瞪了他一眼，放下筷子，說道：“可兒呀，你以后可不敢這樣，要不然將來入贅到我家，我還不要呢！”
尚可張開嘴巴：“??？”
李玄衣臉色通紅，怒道：“剛喝就多了是吧？”
李郎中不理不睬，眼望別處。
尚稷一顆黑不溜秋的大頭湊到李玄衣近前，說道：“兒媳婦，等你將來進(jìn)了我家的門，整條魚都是你的，他嘛，沒份兒！”
“也不知道將來兒子都是我的了，是誰沒份兒？”
“停！方展，你倒是說句話呀！”李玄衣漲紅了臉，對(duì)著方展說道。
方展抬眼看了看她，也倒了一碗酒，說道：“李叔叔，尚叔叔，你們別吵了，這一碗，我敬你們?！闭f著，端起向著二人一抬，一口飲下。
李郎中和尚稷看著他，也都飲下酒，再?zèng)]說話。
方展放下酒碗，說道：“你們慢慢吃，我出去走走。”
方展獨(dú)自走了出去。
三娘隨后站起，說道：“我也去透透氣，不然的話，能給憋死！”
……
……
方展來到梨樹下，手指攬過一枝梨花，怔怔的看著。
三娘走過來，柔聲道：“很苦惱？”
方展回身一笑：“沒有?！?p> “沒有是假的，若真沒事，豈不成了傻子。我們方展可不傻！”
方展嘆了一聲：“我不知明天該做什么？”
他轉(zhuǎn)身看著三娘，苦笑一聲，繼續(xù)說道：“多年來，我親手在腦子里搭砌的世界——崩塌了?！?p> 三娘看著方展，臉上掠過一絲慈柔，從他手里接過那枝梨花，說道：“這梨花，每年都開一次，也每年都落一次，花落了，就會(huì)結(jié)果，你呢？你的花開在哪里？果結(jié)在哪里？”
方展一怔，說道：“我的花開在多年的苦讀里，卻沒有結(jié)果？”
三娘一笑：“怎么沒有？花期一過，自是該結(jié)果子了。你多年苦讀，腦子里早已裝滿了天下間最有用的東西，怎會(huì)沒結(jié)果？”
方展又是一怔，想著三娘的話。
三娘又道：“玄衣與尚可多年修武，難道修武是為了殺人嗎？難道不考個(gè)武狀元回來，不當(dāng)個(gè)將軍元帥，就是白白修了這些年的武？”
方展怔怔的看著三娘，三娘續(xù)道：“方展多年苦讀，積累了滿腹才華，就因?yàn)闆]能考取個(gè)功名回來，便不是方展了？”
方展低下頭，沒有說話。
三娘又道：“其實(shí)今晚來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俗世功名，不在你爹的眼里，也不在你的眼里。我們只關(guān)心那個(gè)坐在潭霞溪邊，嘴里嚼著饅頭，抱著一本書，明朗英俊，陽光四射的讀書郎。那樣的你，才是你爹最引以為傲也最愿意看到的。”
三娘緩緩轉(zhuǎn)身，定定的看著方展，又道：“也是三娘最欣慰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