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隔江猶唱后庭花(5)
雨還在下著。
素蝶換了一身行頭,雪白素衣,墨發(fā)瀑肩,洗去一身鉛華,如芙蓉出水全無媚態(tài)。
原也是一個普通的清麗女子,無奈在風(fēng)塵中混跡多年,一層一層的脂粉,掩去了她原本的模樣。
周小六從汽車上下來,迎面遇見撐著油傘出來的素蝶,驚道:“楊老板這模樣像極了白娘子!”
驚鵲跟在后面,也是一身素衣,與素蝶立在一起,身量相似,身高相近,遠(yuǎn)遠(yuǎn)望去倒像是一對孿生姐妹。
驚鵲冷哼一聲:“你是沒瞧見素蝶扮的洛神,否則怎會拿一蛇妖來作比?!?p> 周小六連連掌嘴,阿諛著:“小六見識短,不會說話,驚鵲姑娘莫要見怪。”
素蝶忽道:“我又算是什么圣人,白娘子有情有義,與我作比是輕賤了她?!?p> 驚鵲見素蝶偏幫周小六,嘟囔著嘴一言不發(fā)地先上了汽車。
素蝶收了傘,在驚鵲身旁坐下,雨絲飄打在玻璃上,融化了窗外的風(fēng)景。
“你我在父親的靈位前結(jié)為姐妹可好?”一句話似有若無,從素蝶口中飄出來。
驚鵲一怔,眼中立時(shí)蘊(yùn)了水霧,咬著嘴唇道:“誰要和你做姐妹?!?p> 答案早已了然,素蝶淡然一笑,別過頭去,一路無話。
鐘山寺,暮鐘沉沉。
汽車開在半山腰停住,百階石梯的盡頭是半掩著的木門,兩旁有一副黃紙對聯(lián):“自在自觀觀自在,如來如見見如來?!?p> 踏進(jìn)木門有一條青石長道,中間置著蓮花石盆,一只麻雀立在上面,瞇縫著眼任由雨水拍打。
驚鵲甚是驚奇,伸手去抓那雀兒,雀兒嘶叫一聲,撲棱著飛走了。
鐘山寺是金陵城里最負(fù)盛名的寺院,每年九月舉行的水陸法會,名僧云集,聲勢浩大,引得眾多信徒慕名前來祈福消業(yè)。今時(shí)不同往日,北平淪陷,國難當(dāng)頭,此界法會規(guī)模比以往小了不少。
素蝶走進(jìn)正殿,一個白須慈顏的和尚盤坐于佛像之下,雙目微闔,緩緩敲擊著木魚。兩側(cè)依次坐著僧人,低聲念誦梵經(jīng)。
僧人身后是烏泱泱的信徒,皆捧著經(jīng)書誠心祈福;亦有幾個穿著西服洋裝的公子小姐,臉上透露著不耐。
素蝶脫下雨披,攜驚鵲坐于人群之中,靜待法會結(jié)束。
事罷,方丈扶禪杖起身,素蝶連忙上前道:“雨勢太急,山路不好走,這才誤了時(shí)辰,不知父親可會怪我?!?p> 方丈祥和地笑著:“尊父已超度往生,既前塵故去,又如何怪你?”
素蝶心下釋然,向驚鵲道:“我送父親的靈位去往生堂,你先去用齋飯吧?!?p> 驚鵲當(dāng)素蝶是為車上的事不悅,也不多話,隨人流的方向去了。
往生堂地處偏僻,不如前殿熱鬧,兩邊的案幾上供奉的超度靈位,在雨聲下幽靜異常。
素蝶在父親的靈位前重重叩首:“女兒不孝,望父親早登蓮邦?!?p> 沉寂半晌,素蝶忽然抓過收攏在門側(cè)的油紙傘,以傘做劍,耍了幾個漂亮的劍花。動作利落,柔中帶剛,身法又極其優(yōu)雅——她的劍,仿佛能殺死人的眼。若是在戲臺子上,必得技驚四座。
“父親,這是女兒最后一次在您面前舞劍了?!彼氐职萘巳?。
素蝶來鐘山寺的次數(shù)不多,在雨夜中迷了路,待她找到齋堂時(shí),賓客已散得無幾。
素蝶在窗外瞧見一個年輕俊俏的男子與驚鵲相談甚歡,心中暗喜,躲在一旁不去打擾。
“姑娘舞劍當(dāng)真是一絕,敢問姑娘在何處學(xué)藝?”
驚鵲納悶:他若見過我舞劍,那必是在麗景戲園,人人皆知我?guī)煶兴氐?,又何來此問?p> 若換了旁人驚鵲必得嗆聲幾句,但這男子長相正派,不似宵小之徒,話又軟了幾分:“你當(dāng)真見過我舞劍?”
“當(dāng)真。”
“何處?”
“往生堂。”
驚鵲更為不解,蹙眉轉(zhuǎn)頭,瞥見素蝶露在窗外的一抹白衫,頓時(shí)知曉了來龍去脈:“你認(rèn)錯人了?!?p> 他正要說話,忽聽得一聲甜糯的“哥哥”,也不顧驚鵲是否愿意,撂下一句“明日午時(shí),金軒酒館見”,便丟了魂一般跑了。
驚鵲循聲望去,門外站著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女,膚色白皙,臉蛋圓潤而身材玲瓏,一身淺粉蕾絲長裙襯得她極為甜美。
驚鵲不禁感嘆:“這是哪里來的瓷娃娃?!?p> 素蝶走進(jìn)來,倚坐在木桌上,抬起驚鵲的下頜故作認(rèn)真地瞧了瞧:“呀!這不是那畫中仙女么!”
驚鵲見素蝶打趣,甩過頭去,不與她說話。
“那男子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見過?!?p> “秦淮河邊,他幫過你?!?p> 素蝶大喜:“原來你們那時(shí)就有來往了?!?p> “你……”驚鵲一張小臉憋得通紅,“何來此事,莫要胡謅!”
素蝶也未多想,只當(dāng)她是面皮子薄,不再打趣:“天色已晚,今夜就在寺里歇下吧?!?p> 一場瓢潑大雨困住了不少香客,人多房少,只得開成通鋪,四人一間。
驚鵲一眼就望見了那個瓷娃娃般的少女,如甜膩的糖果般,粘在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身上。
婦人名喚陸桂寒,乃是程府主母。她吊眉薄唇,顴骨橫長,雖是一番刻薄之相,卻又極為標(biāo)致耐看。
“媽,你就隨哥哥去吧?!?p> “他又被哪個狐媚子迷住了?”
“不是狐媚子,是……”瓷娃娃忽然對上驚鵲的目光,欣喜道:“是她!”
驚鵲忽被人指住,下意識地躲去了素蝶身后。
陸桂寒見二人長相清麗又氣質(zhì)出塵,當(dāng)是哪家的大戶小姐,連忙拉著驚鵲的手坐下:“金陵的大戶人家,我時(shí)常來往,姑娘瞧著眼生,不是金陵人吧?”
“不是?!?p> “你與我們程澈,是如何相識的?”
素蝶搶話道:“前陣子驚鵲遭人輕薄,是程少爺救了她。”
驚鵲猛然抬頭,卻被素蝶按住肩膀。
“喲,還有這么一段,你與程澈有緣吶!”
陸桂寒拍著驚鵲白皙嬌嫩的手,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程氏家族是金陵著名的商貿(mào)世家,掌控著金陵的經(jīng)濟(jì)命脈,可謂是一家獨(dú)大。
素蝶年少時(shí)常周旋于富家子弟之間,自然聽過金陵程家的名號。程家雖家大業(yè)大,但只有程澈、程雅一雙兒女。如今程澈看中驚鵲,倒可借此機(jī)會將驚鵲推上位。
素蝶望著單純無邪的程雅,心中又起盤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