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市年底的“清除外來務(wù)工人員”的行動進行了三天，但這三天里并沒有太多人被遣返回鄉(xiāng)。也許是這些人隱藏的太深，又或是參與行動的人員不負責任，總之，D市的街區(qū)之后，陰暗僻靜的區(qū)域里仍然晃動著許許多多外來務(wù)工人員的身影，他們依然勾身壓背的尋找著生存的東西......
而這項行動對于在D市有點經(jīng)驗務(wù)工的人來說，這就像一陣風，刮過之后，余下的就是平靜。
畢竟，政府機關(guān)的所謂行動也不宜持續(xù)太久。就像一個池塘里到處都是魚，它們本來自由自在的游著，一下子來抓，自然是不會落空。但是經(jīng)常抓，魚早就躲到你找不到的地方了，再繼續(xù)抓只會收效甚微，勞民傷財。
我想所有像我和父親這樣的人，都為平安躲過這三天而感到慶幸，因為剩下的時間，只要稍稍注意一下那些穿制服，戴紅袖章的人，基本上不會再有大問題了。
這邊剛結(jié)束，張大伯他們一家便從山上趕回了家中?？吹轿覀兏概畠蓚€平安無事的在收拾東西，滿臉的驚訝與歡喜。
在得知父親和我有了棲身之所，張大伯和張大娘的表情里略略的透出一絲驚異與羨慕，但是很快又替我們高興起來。
“嘖嘖.......晨輝啊！你小子運氣真好，能找到這樣一個活！”張大伯拍著父親的肩膀大笑著說。
“哎！也不算什么好活，工資不高，一個月就那點錢......”父親故意壓抑著內(nèi)心的喜悅，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哎喲！工錢雖然不多，但是你和小七有了棲身之所了??！而且聽你說那活就是每天給一個大火爐加煤。多輕巧??！更重要的是，你們以后再也不用怕查戶口的了，他們那畢竟是公家的地方......”張大娘滿臉的羨慕。
“是啊，晨輝，以后要是再查戶口，俺們......俺們是不是也能沾沾光，在你那里躲一躲......哈哈......”張大伯看起來比我們還高興。
“瞧你說的，我和小七自從來到D市，除了俺三哥就說你照顧我們最多了！都不知道咋感謝你呢，還說這樣的話？！什么時候去我那，我都歡迎......”父親邊說邊緊緊的握著張大伯的雙手。
我們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并把之前積攢的破爛還像往常一樣交給張大伯，讓張大伯幫忙變賣。
“大哥，我這破爛還得麻煩你幫我賣了，回頭我安定好了回來看你，你再把錢給我！”父親把最后一大捆紙殼裝進張大伯的三輪車，對身邊的張大伯說。
“哎呀！放心吧！我等會就給你拉出去賣，錢我晚上就給你送過去，你們爺倆現(xiàn)在身無分文的，就靠這點東西養(yǎng)活呢！放心吧，你說的那個鍋爐房我知道在哪，我去過.......”張大伯一邊捆綁車子上的破爛，一邊樂呵呵的說著。
“爸爸，你為什么老是讓張大伯幫咱賣，自己不去呢？”當父親拉著我的手回到三姑父的那間小屋里后，我忍不住好奇的問。
我清楚記得前陣子我和父親出去拾破爛，看到了一個廢品收購站，那里堆滿了破爛，院子里有各種各樣的雜物。
我和父親當時都驚異了，那時我們才知道，原來我們每天辛辛苦苦撿來的東西，都被送到了這里！
“爸爸，你上次不是說張大伯對你撒謊了嗎？他和你說的破爛價格和那邊收購站的不一樣嗎？”我見父親若有所思，仍然繼續(xù)問著。
“小七......你知道嗎......怎么說呢......張大伯是欺騙了我們，但是......這就是生活?。∮行┢垓_我們明明是知道的......并不代表他有多壞，因為他為了他的生活......人啊，不要老是想一個人的壞，你要想著他的好，你看張大伯和張大娘對我們多好......你要想著他們的好，你就會原諒他們的不好......小七......你還小，你不懂生活的艱難和人性的復(fù)雜，爸爸希望你永遠不要懂......但是又害怕你什么都不懂......哎......怎么和你說呢......爸爸希望我的小七永遠生活在陽光里，永遠臉朝陽光的看著天空......永遠不要管身后的身影有多暗......哎......你看，爸爸和你說這些干什么呢？！我的小七還小，等你長大了自然就會明白了......”父親半蹲著扶著我的肩膀，說著一些我當時還不太懂的話。
“好啦，我的小七公主，拎著你的小行李，我們走吧！”父親見我滿臉的迷惑，笑著用他粗糙的雙手輕輕撫了一下我的臉頰，接著站起來向前一步，把小床上那個我上次從垃圾堆里撿的小包拿起來，轉(zhuǎn)身遞給了我。
“走吧！去溫暖的大鍋爐旁吧！”父親拎著他來D市時帶著的大包，關(guān)上三姑父家的門，拉著我的小手，走向了那個我不知道的鍋爐房，還有......父親也不知道的遠方......
路上，父親忽然向我問道：“小七，過兩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嗎？”
但他的依然目光向前，拉著我的手在路上慢慢地走著。
“不知道......”我跟在他的身后，拉著他的衣角，看著他的后腦勺回答。
“過幾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是我女兒小七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日子......小七，你知道嗎？爸爸在沒有你和哥哥之前，爸爸曾經(jīng)也有夢想......爸爸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你四爺爺......你知道吧，你四爺爺是咱們村里最有文化的人......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你爺爺是咱們那個公社的領(lǐng)導(dǎo)，你奶奶每天忙于家務(wù)和地里的農(nóng)活，沒人帶我......當然，那時候的孩子都沒人管沒人問......我那時候像你一樣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也愛思考.......我四叔......也就是你四爺爺那時候特別愛跟我玩，教我讀書識字......后來我一直喜歡讀書......我那時候在學校的成績特別好，老師和同學們都圍著我轉(zhuǎn)......哎，我和你說，那時候爸爸以為將來能夠考上個好大學，能夠為國家做貢獻......可是......你爺爺太想要孫子了......你大伯生了幾個女孩，沒兒子......你二伯結(jié)婚，也是女孩......你爺爺就特別著急......你老太爺天天催......所以......爸爸也結(jié)了婚......他們說結(jié)婚不耽誤上學，我信了......可是......哎......所以好長時間我對你媽媽，還有這個家，都是消極應(yīng)對的......直到你出生，我因為和你媽媽生氣，差點把你悶死，我才知道原來我不僅是一個人，我還是一個女人的丈夫，一雙兒女的父親......我才知道，原來生活就是這樣......你必須妥協(xié)......你無法抵抗......除非......沒有除非......”
父親沉默了好久，又繼續(xù)說道：“小七，你知道爸爸有時候會想，如果我們的家庭沒有這么貧窮......如果我生活的環(huán)境能夠稍稍好些......如果你的爺爺奶奶能多支持我一些，我的人生會不會有不同的選擇......所以，小七......如果......有一個家庭......有一個家庭比咱們家有錢，有體面的工作，有溫暖的大房子......他們可以給你無憂無慮的生活，他們......他們就缺一個像你這樣的孩子......你會愿意去嗎？......”
父親說得吞吞吐吐，我聽得迷迷糊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