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時，我就知道生活的不容易，也知道太多人僅僅為了活著，就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生活中的無奈太多，我都明白。父親決定把我送給別人的那一刻，他的內(nèi)心究竟有多痛苦，多掙扎？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我想，以父親對我的愛來說，他送走我的出發(fā)點，和我的叔伯們把女兒送給別人的出發(fā)點是絕對不同的。
他想讓我好，他以為這樣是對我好。
而我，也愿意接受。
肖奶奶的家很大、很漂亮，這是我唯一能記得的兩個形容詞了。因為，當(dāng)肖爺爺讓我坐到他身邊的那一刻，我的目光就不再關(guān)注他們家到底有多漂亮、有多大了！
“您的腿怎么了？”坐在肖爺爺身邊，我才發(fā)現(xiàn)他有一個褲腿和另一個不一樣，有個褲腿是空的，這不免激起我孩童的好奇心，把我的注意力從觀察肖奶奶的家居上轉(zhuǎn)移到眼前這個瘦弱滄桑，但精神卻異常抖擻的老人身上。
肖爺爺看起來明顯比肖奶奶大很多，因為他的白頭發(fā)太多了，皺紋的溝痕也遠遠深過他的妻子。
“哦......爺爺這條腿啊......在打仗的時候被炮彈炸掉了......”他努力找一些我能聽懂的詞語，來輕松的形容他這條不見的腿。
“小七妹妹......隨便問這樣的問題，是不禮貌的哦！”肖月明顯對我提出的問題感到厭煩。
“沒事......月兒啊，小妹妹不過是好奇而已。”肖爺爺滿臉疼愛的對著他的寶貝孫女說。我知道他在維護我的自尊，也知道自己確實問的有點唐突，我的臉?biāo)查g變得滾燙起來。
“小張，把你別老是站著，趕緊找個地方坐??！”肖奶奶招呼著一直站在客廳邊沿，手足無措的父親。
父親哪兒也不敢碰，更別說坐了。聽肖奶奶招呼他，也只是點頭答應(yīng)著，但依舊站在原地不動。
“現(xiàn)在才四點多，文成他們單位今天有個報告會，可能晚點才能過來......來，小張，這個凳子，你拿過去坐下吧！”肖奶奶依舊架著雙手，示意父親把沙發(fā)旁邊的方凳拿過來。她似乎明白父親此時的局促與不安，也可能顧忌父親那一身無論清洗多少次，依然殘留著污穢的舊衣會弄臟了她漂亮的沙發(fā)。
“你們先坐著啊，我還得到廚房收拾去......肖月，你在這里陪著小七妹妹玩，不要沒事老往廚房跑，別回頭弄臟了你的衣服！......小張，你坐啊！”肖奶奶說完，就轉(zhuǎn)身走進了另一間屋子，噼里啪啦的忙活著去了。
“爺爺是個英雄嗎？”我的注意力仍在眼前和藹可親的肖爺爺身上。
“那是，我爺爺是個大英雄，他參加過抗美援朝，打過美國鬼子呢！”沒等肖爺爺說話，旁邊的肖月公主就驕傲的把話題接了過去，語氣里又不可一世的炫耀。
參加過抗美援朝？我記得我爺爺好像也參加過什么戰(zhàn)爭，父親好像對我和哥哥提起過。不但我爺爺參加過保衛(wèi)國家的戰(zhàn)爭，我爺爺?shù)母绺纭簿褪俏掖鬆敔?，還戰(zhàn)死沙場了。
“肖月......爺爺不是什么英雄......爺爺和你說過很多次了......不要用這種態(tài)度和語氣對別人說話。”肖爺爺顯然也不喜歡孫女這種態(tài)度，和藹中略帶嚴肅的批評著肖月。
“知道了......爺爺......”肖月看起來十分畏懼她這位慈祥的爺爺。
“你是小張啊......”肖爺爺對剛剛落座在客廳邊緣的父親說?！半m然我們第一次見，但我聽肖月奶奶提過你們父女倆很多次.......嘖嘖......生活不容易?。 ?p> “哎......是啊......”父親嘆氣附和著，聲音里帶著一絲沙啞。
“小伙子......看你的面相，就知道你是個忠厚老實的年輕人。來，做我旁邊，我和你說幾句體己的話。”肖爺爺看樣子很喜歡父親，他伸了伸手，示意父親坐在他的身旁。
父親起初不肯，但是肖爺爺?shù)氖忠恢本湍菢由熘?，根本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父親也只好站起身來，走到肖爺爺?shù)牧硪贿?，挨著沙發(fā)沿兒坐了下來。
“小七的事，肖月奶奶和我說了......”肖爺爺此刻的聲音比剛才壓低了很多，仿佛怕廚房里的肖奶奶聽到似的。“我和她的觀點不同，女人啊，看問題永遠太簡單了。當(dāng)然，她這樣做也是一番好意，這點無可否認，你也無需懷疑?！?p> “小張啊，小七要去的那個家庭是很好，夫妻兩個都是大學(xué)老師，收入穩(wěn)定，社會地位高。他們心眼兒很好，將來小七過去，肯定不會受半點兒委屈?！闭f到這，肖爺爺停了一下，盯著滿臉沉思的父親。
父親并沒有接話，只是低頭看著腳尖，沉默著。
“可是，小張啊，我看你年齡不大，應(yīng)該說非常年輕......你知道今天你要做的事情......它意味著什么嗎？......這意味著你對身上應(yīng)該肩負的東西應(yīng)該有著怎樣的態(tài)度。你現(xiàn)在所處的環(huán)境，我想一定算是糟糕的了，但是，還能糟糕到哪去呢？貧窮壓不死人，不去拼搏，不敢擔(dān)當(dāng)才是最可怕的事情......你現(xiàn)在把小七送走了，對于小七來說是福是禍，誰又能保證呢？沒有親生父母陪伴成長的孩子，將來會長成個什么樣子，誰也不知道，這都是未知數(shù)......而我現(xiàn)在就想問問你，你這么年輕，雖然現(xiàn)在處于人生谷底，難道就沒有信心讓生活過得更好嗎？你現(xiàn)在把孩子送走，你的良心能過得去嗎？你能確定這一輩子不想她，不去尋找她嗎？.......等你有足夠的能力，等你再想要孩子回去的時候，到那時，你和小七，還有小七的養(yǎng)父母，又會置于怎樣的境地呢？你有沒有想過？......年輕人啊，未來，是一個很長很長的過程，你現(xiàn)在就給你的人生下個定義，給孩子做出個選擇，是不負責(zé)任的......當(dāng)然，人的一生會做很多決定，有的對，也有的錯，這都很正常。但是，有的決定是不能用對錯衡量的......就像你現(xiàn)在的決定，我覺得和對錯無關(guān)，因為為人父母，誰不想讓自己的兒女過上好的生活？但是我要告訴你，今天你這個決定，關(guān)乎你對人生的態(tài)度，你到底是勇于承擔(dān)，還是選擇逃避......你現(xiàn)在就放棄，就認命了嗎？你確定把小七送走，這孩子就能一生幸福嗎？關(guān)鍵是，你放心嗎？”
肖爺爺說話的語氣緩慢而堅定，那時的我還不懂他到底想要表達什么，但我知道這番話對父親的觸動十分巨大，雖然他一直沉默不語。
父親的表情一直在變化著——臉上之前一直籠罩的那層陰郁，慢慢的略顯光彩，他的眼睛里仿佛藏著一束光。
“我們雖然第一次見面，但我看得出你是個不錯的小伙子。身上還殘留著淡淡的書香氣質(zhì)，生活還沒有壓垮你，磨平你，你還有希望......小七這丫頭，也不像普通孩子那樣唯唯諾諾的，她眼神里有擋不住的活潑，身上也帶著些靈氣，就是少了孩子該有的天真，你只要好好培養(yǎng)，不愁她將來沒有出息?！毙敔斶呎f邊用手輕輕撫摸著我的額頭。
對于肖爺爺慈愛的撫摸，我本能的把身子往后退了退。當(dāng)然，這與之前對聶奎叔叔產(chǎn)生的抗拒反應(yīng)不同——那是厭惡，這是害怕。我害怕肖爺爺只是一時忘記我是撿破爛的小孩了，怕他萬一想起來，立馬抽回去的手。
“肖大叔......”父親的聲音里帶著哽咽，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靶ご笫澹览砦叶级?，可是......我們家......我們家真是太窮了，小七這孩子.......我怕沒有能力把她培養(yǎng)好......”
“你還是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毙敔斠廊恍χ托牡恼f道：“小張啊，別看我年紀(jì)大了，加上腿腳不方便，這些年都沒怎么外出。但是，外面世界的變化，我可是了然于胸啊。改革開放這些年來，咱們國家發(fā)展的很迅速，農(nóng)民工大潮越聚越?jīng)坝?，你們這一群人都在這浪潮里翻騰，財富也在這其中匯聚。你難道沒有看到嗎？”肖爺爺說到這里，眼睛里都發(fā)著光?！澳悻F(xiàn)在......你現(xiàn)在不論干什么，只要你好好干，到處都是希望！我現(xiàn)在就可以這樣和你打包票！”
“您......您老說的我都懂，我也感覺到了。雖然我干的是撿破爛的活，但是也發(fā)現(xiàn)錢好掙了，我也知道只要努力就可以......可我不是想......不是想讓小七過上更好的生活嗎？”父親顯然被肖爺爺說動了，語氣里有種躍躍欲試的感覺。但對于我的問題，他依然很糾結(jié)。
“你以為把她送給別人撫養(yǎng)，對她就是最好的選擇嗎？......哎......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阻止你這樣做嗎？一來我不喜歡肖月奶奶參和這樣的事，二來我實在不忍心看你們父女骨肉分離。肖月奶奶沒有告訴你吧？那對夫妻之所以這么著急找一個孩子，是因為這對夫妻馬上就要移民美國了......”
“什么？移民？美國？”父親一聽，立馬驚訝地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