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治二十六年春,涼州天河旁的落孤山上添了一座新墳,背倚青山,面朝大河,山腳之下的十里長亭,開滿了桃花。
那位時常獨坐長亭之下?lián)崆俚呐核懒?,葬在了這個她曾最愛的地方。于是這落孤山便連著下了半月的雨,淅淅瀝瀝,四處泥濘。
落孤山是白王府的領地,也是她的封地。世人不知道那時常來這天河長亭獨坐撫琴的丫頭是白王府的三郡主,只知那個溫柔善良的小姑娘每次帶著瑤琴來此時,會給天河郡的窮人帶來幾大車馬的糧食。
只是半月前,她的車駕再來時,載的卻是那厚重的棺槨,熟知她的那些百姓知道,這天河郡,再也沒有那個善良溫柔的郡主了。
陰雨綿綿,路上行人無多。沾滿稀泥的石板階梯上緩緩行來一個落寞的身影,不撐傘,也不避雨,抱著一壇酒朝著山頂走去。
那是一位氣質(zhì)陰郁的少年,黑衣長衫,披頭散發(fā)。眉眼之間隱約帶著一絲陰狠之色。他的雙手有殘缺,抱著酒壇讓人一眼便注意到長袖之下,一共只有七個手指。
左手斷去了無名指和小指,右手斷去了一個小指。
少年孤身一人,帶著酒行至山頂?shù)男聣炃?,盯著墓碑站了許久,或許因為乏累了才又坐了下來,也不去管墳前泥濘的地面是否會弄濕他的衣衫,直接盤地而坐,飲起酒來。
他叫張文若,是一位“巡查令”,說通俗一些,便是修行者世界的官差,專職處理與修行者相關的案件。
數(shù)日前,他收到?jīng)鲋輥淼臅牛銖难啾瘪R不停蹄地趕到這兒,想著再如何也要見那個人最后一面,但如今到此再見,卻也只能是隔著這碑,以及那一堆青磚黃土了。
“清瑤……你怎么突然就走了……”
雨水打濕了他的臉龐,那冰冷的水滴一點點從額頭滑落,裹著些許塵灰,滑落下眉間,浸潤了眼眶,紅了雙眸。
只見他使勁眨了眨眼,又抬手揉了揉,雙眼卻越發(fā)紅得厲害。神色之間掩飾不住的焦慮,隨后便是狠狠地灌下一口酒。
只是剛?cè)肟冢苯訐u了搖頭,好似嘴里的酒沒了什么滋味,又吐了出來。
沉默了片刻,張文若不再試圖伸手去揉雙眼,或許是發(fā)覺雙眼的異樣并非來自那混雜在雨水中的塵埃,也就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原來,這個人的離去會讓他如此難受……
只見他毫無征兆地站起來,莫名其妙的怒火涌上心頭,一把將酒壇丟到身側(cè)的巖石上打碎,抬起手指著那冰冷的石碑,低沉的嘶吼起來。
“你怎么可以死啊……”
那咬牙切齒般的模樣,好似多么的深仇大恨那般。也不知心頭多少情緒交織,終是讓他不知該如何自處。
那無助的目光盯著新墳看了許久,十分落寞。沒多久便是一個沒站穩(wěn),直接癱軟在地,失聲痛哭起來。
此后,他一語不發(fā),面無表情。無力地靠在石碑旁,眼神越發(fā)空洞,好似一具失了神魂的活尸。
雨聲漸漸大了起來,直到他的衣衫被浸濕,冰冷的感覺自周身傳來,臉色漸漸蒼白。但他依舊還是保持那個姿勢,一動也不動。斜靠在石碑前,不時傻笑,不時痛哭。
此時,青石板的盡頭一襲白衣緩緩行來,撐傘來到他身邊,微風吹動流蘇和那一塵不染的雪白衣裙,恍惚之間讓他以為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又活了過來。
“你堂堂一代鐵血巡查令,原來也會流露出這般神情嗎?”
少年抬起頭,眼中空洞無神?!笆悄惆 趺??白王府這就按耐不住了?”
“你不該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止是我白王府要找你了?!卑滓律倥p輕撣掉掛在衣裙上的飛雪,隨后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如果今日我把東西交出來,能不能……讓我葬在這兒,陪著清瑤……”男人的聲音很低很低,好似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卻又帶著幾分懇求的語氣。
“阿姐是天河郡主,你沒資格與她葬在一起。不過……你若把《千山雪》交出來,父王不會殺你?!?p> 張文若看著眼前這位少女,那與墓中人生得一模一樣的容顏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腦海,可他清楚她不是她。
但也許正因這丫頭有著和那個人一樣的面容,他才沒有這么反感,甚至心里還保留著些許信任。
可這些年江湖風風雨雨,有些事他早就看得通透,自己手里的那個東西,是唯一的底牌了,交出去又怎么可能活得了?
雖然來此之前,本就已經(jīng)沒打算再回去,可如今想要和心愛之人埋骨一處的愿望,都不可能實現(xiàn),他也不會就這般白白束手就擒。
“你身在白王府,經(jīng)歷的明槍暗箭還少嗎?令尊是個怎樣的人物你不清楚?我不求活命,但若不答應我這個條件,你們此生別想再拿到《千山雪》?!蹦腥寺淠亩⒅孛?,有氣無力的說道。
“你就這么想死嗎……阿姐若是泉下有知,該多有自責?天不遂人愿,你身為修行者,該懂得如何放下。”
他冷笑了三聲,或許此時在他心中,這些蒼白無力的安慰再也無法激起心中波瀾?!敖K是荒山孤冢埋枯骨,再難人間兩白頭。我一生所求又為何呢?”
看著這個男人那生無可戀的模樣,女子沉默了起來,握住傘柄的手又攥緊了幾分,心頭越發(fā)不是滋味。“阿姐不是病逝的……”
聽到這句話,張文若原本死寂的心中,突然蕩起一層漣漪,他先是沉默了片刻,隨后皺起了眉頭。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一絲猜測,但還是不敢相信的抬頭看向眼前女子?!八窃趺此赖??”
“劍氣蕩碎了靈海,雖看不出什么異常,但家里人都知道,阿姐是死于靈力枯竭。只是對外宣稱病故?!?p> 靈海是修行者的根本,踏足修行界第一步,便是引炁入靈海,滋元養(yǎng)體,是為根本。若是尋常人被劍氣蕩碎了靈海,最多是一世無法修行??尚扌姓邚姶蟮膶嵙允峭ㄟ^在靈海之中演變升華而來,一但破碎,便如百尺高塔被抽了地基,多年努力修行,頃刻之間飛灰湮滅,繼而反噬其身,直至最后一絲元氣散去。
一聽到這個消息,張文若的臉色頓時黑了下來,他不敢想象清瑤臨死前經(jīng)歷過怎樣的痛苦,光是聽到靈海破碎,心痛得就像被人捏住了命脈,壓抑到難以自拔。
“是……誰做的???”
“你身為巡查令,該比我有頭緒,當今天下能僅以劍氣便殺得了阿姐的人也不過那么幾個,我白王府沒有證據(jù)也不敢輕易追查,畢竟哪一個也不是我們得罪的起的?!?p> 聞言張文若冷笑了三聲,落寞的開口道:“不是你們得罪不起,是令尊覺得不值吧?在他眼里除了白王府的永世輝煌,一個女兒的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管你如何看待我父王,但如今還肯為阿姐討回公道的人,就你一個了,你要死便去死,我看到時候九泉之下見了阿姐,你該如何面對她,要知道,她是因為你,才去的陽州!”
話音一落,女子衣袖一揮,頓時無數(shù)黑衣人出現(xiàn)在她身后,緊隨而至的便是涼州軍中最精銳的玄甲騎兵。
“你是要殺我還是要放我???”張文若的神情依舊那般落寞,但眼里已經(jīng)生發(fā)了一絲活下去的光彩。
“我要《千山雪》,交出來我保你安然離開涼州,將來你若身死,我便在此地的山腳為你埋骨,讓你永遠守著阿姐?!?p> 這白衣女子很懂張文若的心思,生死他可以不看重,但阿姐的死因他會看重,所以這是讓其活下去的源動力。而承諾為其埋骨在阿姐墳前的山腳下,也算了卻后顧之憂。
“你當真會替我埋骨于此?”張文若因她的話而動容,心頭生發(fā)一絲渴望。
“只要不先你而死,此諾必踐!”白衣女子說完沉默了片刻,隨即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拔出身邊護衛(wèi)的劍,劃破掌心,用手指沾上一縷殷紅抹于唇上。
張文若頗為驚訝的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隨后沉默了片刻,一聲冷笑?!昂?,以血封唇,你倒是比你那兩位義兄有氣魄得多,這樣吧,你過來……”
說著,他對著那白衣女子勾了勾手指頭,神色陰冷了幾分,那雙眸之間的深邃讓人完全猜不到他心里到底藏著些什么。
白衣女子猶疑了一下,平靜地向他走去,直到在其身前不到三尺之地停下。
此時只見張文若面對面貼到她耳邊,低聲開口:“白月瑤,東西我給你。與你我之約無關,僅僅只是因為你和清瑤長得一模一樣,我沒這么討厭你罷了。還有……你帶來的這些個貨色,可留不住我,莫要給自己找麻煩!”
說完,張文若便從儲物靈寶里拿出了一塊紅色的晶石,悄無聲息地塞進了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