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爾南一直沒有學會異教徒的語言，連敘利亞語也不愿意學習，這讓他無法和已經忘記自己原本語言的同胞說話，但他寧愿不和別人說話。他最精壯的二十年都在碼頭給熱那亞商館當搬運工中度過，每天有無數對岸的人第一次來到這里，每一艘即將靠港的船上都會發(fā)出“圣地！”的呼喊，和三百多年后那艘駛向新大陸的船上爆發(fā)的歡呼毫無二致，但對碼頭工人們來說，圣地和火獄并無區(qū)別，這里只有重復的漫長白天和炎熱，以及對炎熱仍充滿熱情的又一批朝圣者。
費爾南是唯一一個識字的搬運工，其他突厥工人不認識任何一種字母中的任何一個，講話時也經常弄錯格位變化，只有從“浴場”被買回來的不信道奴隸腓力例外，他會用希臘文拼寫自己的名字，這讓他獲得了很高的威望，費爾南被嘲笑成假裝識字的騙子，他在沙地上畫出的符號腓力根本不屑一顧。費爾南拒絕改宗，當年在軍隊撤退時被棄留的隨營者胡安---現在應該叫葉哈雅，從未考慮過保留信仰成為協定之民，因為那樣會交更多稅，他曾勸費爾南接受這種新信仰，看看他和東方人的生意，再看看他頭上閃閃發(fā)亮的頭巾，值八百迪拉姆，足夠買一個眼睛不瞎的奴隸，新信仰自由無比而且毫無損失。背叛者的嘴唇即使抹了蜜，他的舌頭仍然是鋒利的尖刀。
只有費爾南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因為忠誠。啟示都可以被替代，順從可以偽裝出來，只不過一旦改變信仰就絕無可能回頭，這不是什么寬容自由的個人愛好，而是永久重塑一種真理，永遠拋棄一個機會，一個回到烏德戈利亞和農克莎的機會，一個再次見到深藍色帳篷前那個瘦女人的機會。他不知道這個不存在的機會將會被誰帶來，波斯香料商沒有帶給他，欽克里基米水手沒有帶給他，放高利貸的富孀沒有帶給他，口音濃重的條頓騎士沒有帶給他，連續(xù)十年產雙胎的母駱駝也沒有帶給他，他等待著這個永遠不會顯現的神跡，仿佛明天就會發(fā)生一樣。
在當年夏天最熱的那個月里，出現了一個大驚小怪的朝圣者，他無法忍受圣地港口的信徒們竟公然和異教徒做生意，于是帶頭挑起事端，試圖改變在這里已經持續(xù)了一百年的貿易傳統(tǒng)，以挽救這些為金錢而墮落的叛徒。他的確成功了，九個月之后，城市將被徹底摧毀，從此不再有人居住，大陸上的人再也無法來朝圣，廢墟里只剩下在真主怒火中幸免的先知薩拉赫墓和艾恩·巴卡爾泉。
這場爭端起初只是赤手空拳的人互相打斷幾根鼻梁骨，染紅幾件衣服，類似的事情幾乎每半年都會發(fā)生一次，上次是一群人在爭論主到底有沒有向耶利哥的喇合顯現，導致一個猶太老頭在罵戰(zhàn)中被氣死，一年前是因為兩個詩人都自稱為烏姆魯勒·蓋斯的唯一后代，結果讓詩王一個后代也沒有了。隨著越來越多的船只靠岸，剛下船的人以為這是某種歡迎儀式而熱情參與，城外的當地信徒也迫切想要加入其中，為此編造了一個絕佳的理由：要維護引支勒經卷不被再次篡改，最后在沒胡子的倫巴第援軍到來后升級為械斗，可憐的異教徒和看上去像異教徒的農民如同狗一樣被打死在街頭，人們對死亡和折磨欣喜不已，即使一個至善的人由死復生，他們也不會這么快樂，市場管理員聾子卡拉庫希和往常一樣，只是草草結案息事寧人，他從來不想在沒有規(guī)則的地方制定規(guī)則。詛咒之塔細長的影子越拉越長，影子下的人還不知道這樣乘涼的機會已經不多了。
在這場翹首以盼的悲劇還沒有傳到南方，信道者的君主還在為毀滅這座城市而苦苦尋找理由時，費爾南見到了一個幾乎讓他放棄等待的女孩。那個女孩應該和他女兒一樣大---如果他有女兒的話，身上沒有一絲污垢，藍色的眼睛從來不和任何人的目光接觸。她符合一切關于美好的詞匯。她讓阿比西尼亞宣禮員忘記了宣禮詞，歐麥爾·本·艾比·拉比阿愿意為她舍棄所有女人，愿意從此不再寫詩，從凡爾登買來的閹人幻想著喝掉她小凈的水，以洗滌心靈后喚醒欲望，任何見過她的人都無法向別人訴說她的潔凈與誘惑，即使能，聽到的人也不會相信。費爾南愿意想著她然后去死。如果他能觸碰到她---他不敢這樣奢望，哪怕只是摸到她穿過的衣服或踩過的鞋，費爾南也懇求時間能停一停，愿主一直重復著這一天，重復從看見她到與她分別，直到自己死后多年少女也死去。實際上少女比他早死十七年。
費爾南本以為自己不會再見到她了，但少女第二天在相同的時間出現在相同的地方，讓相同的人再度沉迷，讓盛夏聒噪的熱浪變得像白色一樣沒有聲音。費爾南無需看見她的頭發(fā)，也能聞到人群中無法消散的香氣，他決定學習異教徒的語言，哪怕永遠不會和她說話。她有數不清的優(yōu)點，用盡艾因書里的每一個詞也記載不完，唯一的缺點只是她不是那個坐在深藍色帳篷前披粗布的妓女。
沒能看見她的人再次沒能看見她，他們將一直錯過這個真主默許下魔鬼的誘惑，信道者艾什阿卜認為這不過是個女人，從不瞟一眼異教徒的圣殿騎士大步流星走過，他或將死于九個月后的屠城，或死于十八年后被迫承認的同性行為及其他一百二十六條罪狀，在這之前的許多世紀里，已經有無數人死于見過或沒見過這個藍眼睛的少女，你能發(fā)現那些世紀中的任何人，或聽見他們所發(fā)的微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