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要如何邁出生存的第一步？
關(guān)于這個問題，路不幻在下山前從未想過。但她知道要吃到第一屜剛出鍋的菜包子，就得跟管著東明寺伙食的不嗔和不得熟絡(luò)親近。缺什么都不能缺朋友，這道理準(zhǔn)是沒錯的。已經(jīng)抱上的大腿就像到手的菜包子一樣難能可貴，定要好好珍惜。
所以在第二日清晨，日頭不冷不熱，小丫鬟端上來青菜白粥的時候，路不幻有生以來第一次，謹(jǐn)慎而周密地，打起了一個男人的主意。
“想必這位……姑娘，是閔公子府內(nèi)人？”
路不幻主動搭話，突然意識到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同女子說話。這感覺新奇又緊張，舌頭也局促起來，不知該如何稱呼。
“姑娘叫我當(dāng)歸便好?！毙⊙诀叩故肿匀?，將幾樣青菜擺上桌，笑著答道，“當(dāng)歸是公子的貼身侍奉丫鬟。公子吩咐我來伺候姑娘的?！?p> “貼身侍奉？”就是十分了解閔洲的意思咯？
當(dāng)歸以為路不幻誤會什么，忙解釋道：“當(dāng)歸只是近身伺候公子起居，并無其他?！?p> 路不幻自是不懂何為其他，在她看來，伺候起居已是二十分的親近了。她稍稍打量這丫鬟，一身素衣干凈清爽，清秀的臉甚是親和，尤其是嘴邊微微的笑意，讓路不幻看著十分順眼，于是高高興興地拉著她一起用飯。
當(dāng)歸拗不過她，只得坐下，為她布了幾筷青菜，動作熟稔利落。手掌上隱約露出粗繭，而且年頭不短，像是舞弄刀劍所致。
路不幻一驚，當(dāng)歸看起來跟她差不多年紀(jì)，竟是個練家子？看來這閔府不簡單，丫鬟都如此厲害，閔洲定是位深藏不露的。
舀了一勺米粥，糯香的味道潤過喉嚨，路不幻扯謊打探道：“我見閔公子武藝過人，卻不曾佩戴兵器，不知他使的什么功夫？”
“公子自小習(xí)武，精通的兵刃良多，最善使劍。不過平日用得少，僅是赤手空拳已難遇敵手，自是不必攜帶兵器?！?p> 果真是高手！看來昨日閔洲說要帶她當(dāng)大俠并非誆騙，他確實有這個能力。路不幻暗喜，覺得自己這聰明腦袋出了東明山依舊十分好用。
她無內(nèi)力，又不通心法，只有一招輕功傍身。初入西鳳城，尚未摸清生存之道，多個朋友就多一分找到爹娘的可能。跟著赤手空拳都難遇敵手的高手混跡江湖，豈不事半功倍？只是不知閔洲練的是哪路子內(nèi)功，昨日竟未探到他身上任何內(nèi)力氣息。
思忖至此，路不幻又問：“不知閔公子師承何處？”
“當(dāng)歸僅在宅院伺候，如何知道公子的私事。姑娘不妨親自問問。公子對姑娘如此上心，定會告訴姑娘?！?p> 當(dāng)歸突然一笑，有些曖昧地看著她，“公子真是時刻想著姑娘。早上特意囑咐了，姑娘不喜葷腥，要多備幾樣素菜送來?！?p> 啊……涉世未深的路不幻看著眼前新鮮脆生的青菜蘿卜小嫩瓜，心里感動了。閔洲待她這樣好，簡直像東明寺師兄弟一樣呵護(hù)著她。她卻想著如何利用他在江湖圈出一席之地，相較之下，閔洲的善意令她慚愧。等尋得爹娘，回了東明寺，她再向佛祖告罪，為閔洲誦經(jīng)祈福?，F(xiàn)下還需想法子同他拉近關(guān)系。
不過，她現(xiàn)在要去哪找他啊？
”沒想到閔公子還記得我食素。“路不幻一臉感動，“飯后還請當(dāng)歸姑娘帶我到閔公子處當(dāng)面道謝。”
“估計公子此時已快出門了?！?p> 什么？這么早就出門？！
路不幻當(dāng)即猛喝兩口米粥，拿帕子胡亂抹了抹嘴，撒腿就往外跑。
“姑娘！姑娘這是去哪啊？”
當(dāng)歸被她迅速的動作唬得一愣，追到門口看見人已跑出去老遠(yuǎn)。遠(yuǎn)處隱約傳來路不幻不很清晰的聲音：我……我去抱大腿??！
若是閔府門前有人的話，定能瞧見這天日頭漸熱，微風(fēng)拂落一地塵翎花的時候，有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少女，毫無形象地扶著腰靠在門上順氣。
可累死她了。路不幻一口氣沒喘勻，深呼吸好幾口才緩上來。為了不暴露身份，連她唯一會的縹緲功也用不得?？~緲功是無凈大師所創(chuàng)，用了不就等于昭告天下她是東明山人士？闖蕩江湖可真難啊，不僅要隱姓埋名，還得掌握跑步的功夫。方才那兩口米粥真不如不喝，飯后跑步實在傷身……
等等，路不幻突然反應(yīng)過來，她等了這半天也不見一個人影，難道閔洲已經(jīng)走了？
她不知有人早已在旁默默看了好一會兒，自她從遠(yuǎn)處跑來的時候就看著了。
那人一身黑衣站在暗處細(xì)細(xì)打量，一個十六七歲，不懂人心險惡，毫無武功卻想當(dāng)大俠的小丫頭，說是有勇無謀也不算冤枉了她。但昨日她包裹里的檀木盒子確像是碧空匣，還有她提到那另一半藏寶圖……
墻邊的少女沒想到抱大腿的算盤出師不利，好吃的米粥和青菜也未盡情享用。這買賣不劃算，她心里失落，低著頭用左腳尖戳戳地上，又用右腳尖戳戳左腳尖。
見她泄氣地垂頭，那人似乎心情變好，嘴角勾出一個狡猾的笑。這丫頭喜怒哀樂全掛在臉上，要說受人指使或蓄意接近，怕是高估了她的心思。既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就當(dāng)是個解悶兒的寵物也好，暫且養(yǎng)肥了，得著她的碧空匣再說。
好看的手拂了拂衣裳，往前邁步，似是剛從內(nèi)院走出來的樣子。
“小石榴?！蹦侨撕阱\的衣角隨著步子揚(yáng)起，鮮活了四周沉悶的空氣。
“閔公子！”路不幻聞聲抬頭，眼睛一亮，“閔公子可是要出門？可得帶上我??！”
少女杏眼里的光彩一顫一顫，臉頰幾乎微不可見的絨毛透著縈縈的光，看起來比小貓軟嫩的皮毛更惹人喜歡。
嗯。果然是個可人兒的寵物。
閔洲負(fù)手而立，塵翎花從身后傳來撩人的香氣，一身黑衣被白花綠枝襯得瀟灑非常。路不幻一時說不上來是景襯人還是人襯景，反正閔洲站在那，和著她叫不上名的花兒，怪好看的。
“要跟著我倒不是不行?！遍h洲笑，“只是……小石榴可知我要去何處、辦何事？”
“呃……”
路不幻自然不知?？墒谴笸戎还鼙暇秃昧耍芩苋ツ哪?？不帶著她，她還怎么跟大腿培養(yǎng)感情。
她癟癟嘴，小聲道：“不管你去哪，我都得跟著你啊……”
少女的聲音軟軟地拂在閔洲心上，胸口有什么被熱乎乎地捂了一下，一直暖到眼底。
“此話當(dāng)真？”
“嗯？”
“我去哪都要跟著？”
“嗯！”
閔洲笑，抬腿邁出宅門。
這算是答應(yīng)了？路不幻一喜，連忙小跑兩步跟上：“閔公子，我們這是去哪??？”
城內(nèi)大大小小的街道逐漸熱鬧起來，二人并行走著，一高一矮的黑衣倒很登對。
路不幻偷偷記了路，從住處出來，左轉(zhuǎn)左轉(zhuǎn)再左轉(zhuǎn)，大約路過了五個燒餅鋪，三個糖餅車，還有四個算命先生，最終在一處巷子停下。
路不幻往左右看了看，隱約明白了閔洲為何笑得有些古怪。
倚春居？芙蓉苑？
這一左一右兩扇門掛滿了鮮花，顯然不是酒樓，不是學(xué)堂，更不是藏書閣兵器鋪。
路不幻站在窄巷當(dāng)中，感到陣陣花香撲面而來，像無形的小爪子似的將她勾住。她不敢動，開始懷疑自己無論如何都要跟著閔洲，是否稍微，有那么一些，小小的草率。
“閔公子……這是什么地方？”路不幻弱弱地開口，有點(diǎn)不愿相信自己機(jī)靈的腦袋瓜子。
“小石榴以為呢？”
難道這就是《夜色無邊》戲本子里，周郎一擲千金為花魁小秋贖身的……
“青樓？”路不幻小心翼翼地將那詞說出來，心中念了五遍罪過罪過。
閔洲卻不答話，只道：“小石榴想找藏寶圖？”
路不幻點(diǎn)點(diǎn)頭，發(fā)髻團(tuán)子晃了晃。
“想當(dāng)大俠？”
路不幻再點(diǎn)點(diǎn)頭，渴望的小眼神晶晶亮。
閔洲微抬下巴指指芙蓉苑道：“我?guī)闳??！?p> 在青樓里……找藏寶圖，當(dāng)大俠？！
閔洲已走進(jìn)去。路不幻并未得空思考，暗暗合十雙手，一咬牙一閉眼地跟上。
我佛慈悲，弟子一片誠心可昭日月，無奈之下只得出此下策，求佛祖原諒！
凡世間什么都分個三六九等。在路不幻心中，紫洐花是百花之首，甜蘿絲是菜中之王。她雖未進(jìn)過任何風(fēng)月場所，但也一眼看出這芙蓉苑并不似戲本子里寫得那樣俗塵，甚至有些仙氣，想必在西鳳城青樓中不是第一也是前三甲的奢華。
窄小的巷子竟通往如此大的宅院，方才那花香只在門口纏繞，苑內(nèi)氣息十分清新。路不幻路過一處池子，池水清澈透亮，快比得上東明山的清泉。水里咕嘟嘟冒著泡，緩慢得飄起一串升到水面。
“溫泉？！”
“不錯?！遍h洲應(yīng)著，并未停下步子。
“想不到西鳳城這樣的干熱地界竟有如此清泉。我以為只有我們那才有?！甭凡换眯÷暤?。
“小石榴說得沒錯。西鳳城氣候干熱，確實沒有溫泉。這池底鋪了暖石，泉是死水，專門差人從南無島運(yùn)來的，每日更換?！?p> 每日更換也太闊綽了吧！路不幻一時沒把住嘴，把真心話說了出來：“看來這芙蓉苑老板跟西鳳城主定是一家?！?p> “哦？”閔洲忽然停下，頗有興趣地看她，“此話怎講？”
路不幻清清嗓子道：“我聽聞西鳳城主為了夫人不惜大動干戈退城百里。芙蓉苑僅是一池清泉就需每日更換，運(yùn)送泉水車馬勞頓，可見整個苑內(nèi)開銷必定驚人。如此鋪張浪費(fèi)的做派，倒與西鳳城主如出一轍。”
“嗯……”閔洲點(diǎn)著頭，像是聽進(jìn)去了，“小石榴既不喜歡，明日我便讓他們將這池子填了，種上青菜，給你拿白水煮著吃。”
然后又想起什么，接著說：“不過有一件事小石榴倒是猜錯了，我與那西鳳城主并非一家。”
路不幻臉微微紅，然后一白。原來閔洲就是她口中那個鋪張浪費(fèi)的玩意兒？她這張惹禍的嘴都說了什么混帳話，現(xiàn)在往回圓還來得及嗎……
“呃……其實這個溫泉很不錯，我越想越覺得十分純凈可愛。既是南無島來的泉水，必定是頂好的，我說這溫泉怎么聞著有股自然靈動之氣，原來是我家鄉(xiāng)的水嘛！”
閔洲笑而不語，穿過拱門進(jìn)了一間屋子。
這是不想理她還是不想與她計較？路不幻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感覺那四周似有薄紗環(huán)繞，看不穿猜不透，摸不清喜怒。
看來她的抱大腿之路，任重而道遠(yuǎn)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