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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勿忘

第二十四章 最是人間留不住(2)

江湖勿忘 崔長青 4531 2020-03-22 21:38:31

  整日在地窖中養(yǎng)傷的江瘦花并不缺睡眠。

  她翻了一個身子,已經(jīng)睜開了雙眼。

  伸手不見五指的地窖之內(nèi),她卻能看清四周的輪廓,腦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著方子墨當初救了自己之后的言行舉止,一陣哀傷之后,又想到了形銷骨立的葉云生。

  她干脆坐起了身子,這便發(fā)現(xiàn)了擱在箱子邊上的木匣。

  淡淡的,黑色的光芒。

  她從未見過如此景象,暗自奇怪,怎生這盒藏劍的木匣會發(fā)出光來,便走去打開查看。

  劍在劍鞘之內(nèi),所見即是漆黑的劍柄,漆黑的劍鞘。

  黑得發(fā)亮。

  她拿起寶劍,頓感分量不輕,劍身也略長于普通的劍式。

  “這柄劍是你師父傳給你的嗎?”

  “并非如此,此劍是一位好友贈與我的?!?p>  “可是江湖傳聞……說是觀云道長傳承與你?!?p>  “我這位朋友的父親,為了得到這柄寶劍,被人圍攻受了重傷,帶回家中就去世了。故而不愿江湖中傳出它的來歷,便讓我如此跟江湖中人言說?!?p>  “它的名字叫精靈劍?”

  “呵,那是江湖中人不知其名,因劍鞘由張鴉九大師所制,便借了詩里的‘精靈暗授張鴉九’來作名。還是早些年行走江湖被人所傳,后來大家都喊我‘人間無用’,就更不會細究這柄劍的真實來歷了?!?p>  “那它叫什么呢?”

  “抱歉,我答應過我的那位朋友,不會說出它本來的名字。不過,在我退出江湖的時候,我這位朋友一氣之下,就給它取了一個意氣用事的名字——‘奈落’,奈何的奈,落寞的落?!?p>  江瘦花輕輕地撫摸劍鞘上的紋理,劃到劍柄的時候,摸到了兩個字。

  她很仔細地摸了片刻,心知這般字樣,必是一位女子所刻,甚至那股惆悵的意味,都在勾畫之間。

  奈落。

  她心里不禁浮現(xiàn)出那句詩:無可奈何花落去。

  然后便是下一句:似曾相識燕歸來。

  念頭轉(zhuǎn)到此處,她白玉似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朵紅霞,瞬間照亮了整個地窖。

  “你那位朋友,也是江湖中人嗎?”

  …………

  葉云生闖蕩江湖的那些年,認識了不少江湖中的女子。

  其中最有江湖味道的,只有一人。

  她生在江湖。

  娘在仇家上門的那一天,擊退仇敵,甚至來不及進屋,便將她生在一人的尸首身邊。三個月奶她,直至傷重不治而去。

  她幼年跟著爹走南闖北,最終在十歲那年,遇見方子墨的雙親,成為好友,安家于方府。在她十四歲的時候,她爹與方子墨雙親去爭搶“奈落”,在被諸多江湖中人圍攻下要害處中了一劍,回到家中,在她眼前咽下最后一口氣。

  “晴子,跑江湖的,生死有命,莫要強求?!?p>  將她視如己出的方子墨的雙親,為了替她爹報仇,也一一殞命。

  她習慣了江湖中的生生死死,她活在江湖中,與葉云生安心販面過日子的生活,已是兩條歧路,可她還是和葉云生在浪漫的夜色下,懷上了孩子。

  她背叛了方子墨,卻沒有背叛江湖。

  江湖中的女人,便是敢愛敢恨,逍遙自在。

  她不在意世俗禮法,只堅守江湖中的規(guī)矩。

  上至達官貴人,下到販夫走卒,多為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可真正的江湖中人絕不會各自飛。

  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朋友兄弟尚且如此,何況夫妻?

  天尚未亮,張晴子已進到長安,查出子墨身在城西的縣獄中。她卻向東,來到了福康街,進了小巷,跳上一處屋頂,在微雨中,看著院中空手練劍的男子。

  眼中有淚,嘴角卻浮現(xiàn)出一絲滿足欣慰的笑意。

  ……

  就算你失了江湖模樣,缺了長安榮光。

  我依舊是愛你的姑娘。

  ……

  等到他收了劍樁,松開手里的劍訣,抬起頭望來,兩人對視,眼中是對方并不完美的身影。

  他(她)瘦了,累了……

  可笑容卻出現(xiàn)在彼此的眼中。

  這段日子已經(jīng)失去的笑容,再又出現(xiàn)。

  曾經(jīng)一起走過的江湖啊,那些快樂與痛苦,那些暢快與悲傷,到了如今的境地,只是見了,便能笑了。

  他想上去到她的身邊。

  可方才動念,就好似在心里聽到她的拒絕,她未開口,但他卻知道的一清二楚,他臉上的笑容還未褪去,眼中已濕潤了起來。

  天空一望無際的黑夜,她在屋頂一身白衣,好似下一刻就要乘風而去。

  微雨漸停,那不愿離去的烏云稍稍讓了一讓,天邊的殘月,便現(xiàn)出了光暈。

  我陪你一起去。

  別傻了,你還有阿譚,阿雨,你去了,她們怎么辦呢?

  今夜,我只想與你同行。

  可我只想和子墨同行……你知道嗎,你練劍的樣子,和以前一樣,這輩子能再看一次,我已沒有遺憾了!

  你不在長安,我都不知怎么活,這痛苦我忍受不了。

  我相信你能替我和子墨報仇,殺光那些畜生!

  萬一我做不到呢?

  你一定可以,因為你是葉云生,是我張晴子最喜歡、最欣賞的人。

  他們彼此默默地看著對方,夜悄然,無聲勝有聲。

  葉云生有無數(shù)話要說,想勸,想留下她。

  可他知道這些話都不用說,因為她是張晴子,那個說出:“我練了劍,不是為了放下它去過平常日子的。我不要垂垂老死,不要可憐兮兮地躺在病榻上喘氣,我要死在對手的劍下,被刮了臉,被砍斷手臂,被劃破肚腸,我都心甘情愿!”

  張晴子相信他,就算他是“人間無用”,就算他落魄,甘于平凡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忍受著退出江湖后的一切低落。她就是相信——這已經(jīng)是這些年她心底最堅定的信念。

  她又笑了,笑顏如花。

  他知道,這天底下,最美、最動人的笑容,往后將不再有。心中的痛已到達最深處,惶恐,懼怕,怕失去眼前這一個美好的笑容,這比雪更白的身影。

  可他還是笑了,在她的笑容里,他的笑寂寞而卑微。

  張晴子一如既往,不曾改變,和記憶中無數(shù)畫面中的人重合,竟無法找出一絲瑕疵。她生在江湖,無所畏懼……

  你一直說我以前瀟灑自在,可你知道嗎,我喜歡你,因為我覺得你比我更瀟灑,更自在。

  ……

  還是那江湖風情,攜著長安月明。

  依稀當年一見鐘情的初心。

  ……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無緣再會。

  若你是我必然的存在,多想從此不再離開……可我依然要走,只因我的歸宿,早已命中注定。

  張晴子和葉云生對視良久,告別的話未曾出口,卻在各自心里已然明白。

  像是兩條魚在河流中驟然而見,驟然而別。

  人生無奈,江湖更是無奈。

  她走了,帶走了這一片夜空中唯有的月色。

  天又重歸于黑暗,一望無際的黑,一望無際的暗。

  葉云生孤獨地站在院中,此生余年,再也不會有一位白衣女子,夜里在屋檐上拍瓦而喚,攜手走過長安的石街。

  直至天亮,漫長的黑暗之后,第一縷日光灑在葉云生的身上,照亮了他,他滿頭黑發(fā)竟有大半花白,雙眼血絲密布,面容憔悴,身形消瘦。

  曾在上清派觀云道長座下學劍時讀的南華經(jīng),其中的言語浮現(xiàn)在了心頭。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shù)。

  還記得那位贈給自己無用劍譜的老人,當時詢問對方,為什么叫無用劍法。

  老人回答說,呂仙人覺得他所創(chuàng)的飛遁劍法沒有什么用處,就改成了無用。

  葉云生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想不到這么多年,我到今日才想明白,無用無用,這九百九十七招無用劍法,練了十多年,我都在追求如何破敵劍招,一味執(zhí)著于劍招,到得最后都在破自己的劍招,卻忽略了無用二字。‘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shù)。’原來答案在一開始學劍的時候,就已經(jīng)擺在了我的面前?!?p>  放下執(zhí)念,一朝悟道,天地已然不同,所見之處,皆是光亮。

  他徐徐吸氣,一口氣息極長極悠遠,仿佛沒有盡頭……多日的疲憊竟一掃而空,精氣內(nèi)斂,力灌全身,《明光照神守》在體內(nèi)運轉(zhuǎn),不知不覺已上了一個臺階,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

  遠處隱隱有人在呼喊,“走水了,縣衙走水了!”

  葉云生舉目望去,長安城上空濃煙滾滾直沖天際。只此所見便可知火勢非小,那方向是城西……縣衙后邊的縣獄里便安放著子墨的遺體。

  他看了眼院中老槐樹的影子,從水缸舀了一瓢水,抹了抹臉,走入側(cè)房燃起土灶下面的柴火。不一會兒,熱水升騰的氣兒彌漫在他的臉上,他平靜的神情一下子模糊不清,好似在哭。

  吃了面,進屋子叫醒阿雨,再探了探妻子的脈息,計算時間后趕著阿雨去凈臉漱口,陪著她,看她呼哧呼哧地吃完面條,將碗收拾了,才又進了屋子,給妻子渡氣。

  連日來的疲憊好似一掃而空,內(nèi)力更是雄壯深厚,再沒有之前耗盡后的艱難。他抱著妻子,喃喃自語,說的話輕而細微,在院中拿著木劍玩耍的阿雨絲毫不覺。

  給妻子蓋上被子,他交代了阿雨幾句,便出了院子,一路來到城西。

  身邊川流不息的人群,一句句的閑話兒,都像在不真實的夢里,記不深切,恍若彼此身在不同的世間。

  “燒得可厲害了,聽說是有賊人闖進了縣獄?!?p>  “可是江湖人去劫獄?”

  “那兒能有什么厲害的人物會被關(guān)在里面,誰不知城西的縣獄簡陋得很……真要有本事的,自個就能逃出來?!?p>  “平白無故怎會燒起來的?”

  縣衙對街的一座茶肆也坐滿了人,議論紛紛。

  葉云生走入其間,要了一碗粗茶,看著差役在街面上趕走閑人,還有進出的,搬走物件的,灰頭土臉,火是已經(jīng)滅了。

  過了小半個時辰,就見到寧左間在茶肆門外駐足看著他。

  走出茶肆,跟著寧左間來到街頭僻靜的一處角落。老人對著他抱拳行禮,他還禮后,問道:“前輩怎親自來了?”

  “小四有要事離開了長安,大娘放心不下就喊我來,未想你真在這里?!?p>  “總要來看一看。”

  寧左間江湖日久,也無尷尬,直接說道:“天未亮前,張女俠到了縣獄,謝鼎,林老鬼,野狐子三人候著,打了起來。張女俠潑了猛火油,燒傷了三人,沖進去的時候自己也已經(jīng)燒了起來……家中兄弟到的時候,縣獄的火已經(jīng)蔓延到了前邊的縣衙。因早有吩咐,小兄弟探得消息,裝作潛火隊的士兵,進去看了個清楚——張女俠和方大俠的遺骸抱在一處,張女俠的劍也落在邊上。后來謝鼎讓人收拾了兩人的遺骸,聽說運往西郊安葬?!?p>  葉云生安靜地聽他描述,一言不發(fā)。

  寧左間看他不悲不哀的淡漠神色,反倒是傷感了起來,唏噓地說:“那謝鼎是被震住了,小兄弟在邊上聽到他說,‘方子墨如何且先不論,只張晴子如此剛烈視生死為無物,我便要好好安葬兩人,不然我還算什么江湖人物?’”

  葉云生笑了笑,輕輕地說:“長安劍王養(yǎng)尊處優(yōu),卻是知道怕了?!?p>  寧左間沉著雙眉,伸手按在葉云生肩頭,問道:“葉先生,可需要老朽幫手?”

  葉云生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說道:“既然我還活著,有些事,便只有我來做了?!?p>  他滿懷謝意地對著寧左間抱拳,轉(zhuǎn)身而去。寧左間看著他遠去,步履間竟是道不出的灑脫,再無前些日子見面時那般苦悶沉重。

  路過縣衙門前,他被兩名差役揮手驅(qū)趕,也不停留……這條街好多年前,他與子墨、晴子曾一起走過,那時候晴子在前面快步走,子墨陪著他,好像在說一樁江湖趣事,他還沒有笑,前邊偷聽他們說話的晴子已經(jīng)笑出了聲,接著子墨得意地笑了,唯有他還想著別的事情,沒有領(lǐng)會。

  ……

  獨上江樓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來望月人何處?風景依稀似去年。

  ……

  長安的街道似乎比往日更為清冷,但其實今日街上的人并不少。

  或許是因為起火之事,就算火已被撲滅,看熱鬧的人仍是絡(luò)繹不絕。

  深知不能將寧家牽扯到此事之中,尤其是子墨和晴子沒有翻案,魏顯在明面上已然處于勝局的情勢下,若是葉云生剛才請寧左間幫手,無疑是將寧家拖入泥潭。

  如今的長安,葉云生孤立無援,且還攜家?guī)Э凇怀鲆馔猓酉聛?,聽海更是會針對他出盡手段。

  若是無牽無掛,他自是不懼。

  那如山傾倒,如海覆身的壓力沉沉地落在他的心頭,他卻只能一步一步向家走去;然后該怎么辦……他心中實是找不出答案。

  不知不覺間,葉云生走回小巷,進到家門前,卻見院門大開,不由得吃了一驚!

  難道聽海不顧江湖規(guī)矩,向他家人下手了?

  他飛快地沖進院中,就見屋前阿雨正坐在臺階上,手里抱著布老虎。再看屋里,一名男子背對著他,好似正將阿譚摟在懷中。

  可葉云生卻不急了。

  見到這個男人的背影,出現(xiàn)在自己的家中,坐在自己的床上,挨著自己的娘子;葉云生竟然一點也不生氣,反而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甚至在他的臉上出現(xiàn)了的笑容。

  因為他終于不用一個人獨自承受,因為天底下能讓他在如山傾倒,如海覆身的壓力中放松下來,并為之松懈的人,終于趕到了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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