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當然是宋阿姨。
“我在外頭聽著你像是醒了，就想著過來叫你去吃點東西。”她有些藏不住笑。
我覺得我的臉僵硬地可以直接做個浮雕。
“阿姨什么時候過來的？”
“我一直在客廳里呆著呢，怕你再有什么不舒服?！彼炭〔唤?，“本來離得遠，又有隔音，還怕不知道你醒過來……”
我絕望地訕笑著。
“行啦，又不是外人，慌什么?！彼伟⒁掏熘易叱鋈?，“這會好一點了嗎？”
“我……我實在太失態(tài)了?！蔽覈@了口氣，也只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辛悅還好，但您畢竟是長輩……”
“既然認我是長輩，就更不用存著別的顧慮了?！彼伟⒁梯p聲打斷我。
去客廳的路確實不近，也不知我剛剛到底吼得有多大聲。見我依然悶悶不樂，宋阿姨想了想：“你知道為什么，小情侶第一次出去約會的時候，往往不點排骨嗎？”
這個話題跳得也太遠了……我思考了一下：“因為啃排骨不雅觀？”
“是這樣的?！彼伟⒁绦Φ?，“前幾次往往都顧著形象；但倘若日后真的要過長久日子，別說啃排骨，什么下三路的事兒都得習慣。我既然愿意讓你住進來，就是把你當自家小孩看待；就算以后你醉酒吐了一地，我也會照顧你，何況今天這點小事。”
我終于見著了客廳。在殘存的印象里，我記著這邊挺空曠清冷的；如今開了暖色的燈，反而顯得溫馨許多。
我與宋阿姨并坐下來。
“首先，我不會喝醉。”我嚴格否認道，“其次，我確實非常喜歡您，但剛剛我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p> “什么？”
“前幾日行程倉促，加上睡眠不足，我沒有心思多做思考。但是今天睡了……”我低頭想看一眼手機。
“八小時。”宋阿姨提醒道。
“媽耶我居然睡了這么久？？”我有點吃驚，明明感覺只像是眼睛一閉一睜……
“總之這會清閑下來，一往深了想，就感到疑惑。您身邊想跟您親近的年輕人肯定有不少，但是?！蔽铱粗伟⒁痰难劬?，“為什么是我？”
宋阿姨坦然迎上我的目光：“你會問你的讀者這個問題嗎？”
我搖搖頭：“我知道我自己寫得不錯?！?p> “所以啊?！彼伟⒁掏笠猩仙嘲l(fā)，“你能相信你的能力不錯，卻在懷疑自己值不值得？”
我一臉茫然：“但您又不是編輯……”
宋阿姨伸過手敲了我腦殼一下：“我是說，你這個人，你本身，值得我喜歡。”
“……我也沒有特別好吧?！?p> “這種事，怎么說呢，一看緣分，二看契合度。”宋阿姨平和地看著我，“我很早就說過，你和我們家是有緣的；至于契合度，別人可能很好，但相處起來就是不舒服。我年紀不小了，他們大多數(shù)都只尊我是長輩，畢恭畢敬，字里行間都是客套，我實在膩煩，也懶得招架；再有那么一小撮，又蠻橫霸道，無理得很，我更不愿接觸?！?p> “雖然聽著俗氣……但你對我而言，確實特別。”她淺淺笑道，“我忘了有沒有對你提起過，連老沈都說，你像極了年輕時的我?！?p> “沈教授真是謬贊了?！蔽覔u搖頭，“您倒著實是我想成為的樣子，可惜我如今……我自個兒都深陷泥淖。”
“你又怎么能確定我年輕那會兒就無憂無慮？”宋阿姨起身倒了杯水，遞過來，“我中午就和你講，你哥哥也迷茫過……當然不光是事業(yè)。年輕嘛，都得走幾條彎路。我知道走了很久發(fā)現(xiàn)前頭是死路的感覺——只能再掉頭一步一步往回走，當時走得有多堅定，這回回得就有多難受，像是把自己辛苦創(chuàng)建的所有珍視的東西都一一舍棄……但我們總會走出來的?？傆幸惶欤銜ど险_的那條路，然后，一片坦途?！?p> 她是窩在沙發(fā)上講這些話的，看起來就像是平時懶散的我。
我突然覺得她什么都知道，但一直沒有挑明，只是在背后看著我，在我支撐不住要倒下去的時候，把我扶起來，再喂我吃片止疼藥。
“干嘛這么看著我?！彼狭藗€靠墊倚在背后，佯裝生氣，“我也不能時刻都繃著，總得讓人放松一下吧?！?p> 我笑了出來。
“我還真以為您天生就盤正條順，永遠都是正襟危坐著的呢。”
“就算是老虎也得讓人打個盹呀?！彼伟⒁桃娢医K于笑了，語氣也輕快不少，“不都一樣么，你哥哥在外面永遠都是西裝革履人模人樣，到家就套上最寬松的運動服，恨不得連胡子都懶得刮……總不能時刻端著，都得有個放松的地兒。話說回來了，你看，這就是你和別人的不一樣，我在外頭永遠不可能像在你面前這么自在。”
“那我倒真覺得自己挺了不起，都能被接納到您的私人空間里?！蔽倚ξ貞?yīng)道。
“是了，阿冉就是了不起……下周你哥哥要回來，到時候你倆就能一起玩了?！彼伟⒁棠抗饴涞竭h方，“你哥哥身邊沒幾個能一起玩的人，有什么苦也自己憋著，不跟我談……”
“哥哥也是怕您擔心?！蔽遗滤伟⒁搪淠?，急忙補充道，“我爸媽到這會兒都不知道我跟小馬分手了呢，我怕我媽一難過，我又得哄自個兒，又得哄她，這不讓我更難受了嗎？古人都說，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我是準備著等我自個兒過了這道坎再跟她說，我哥哥肯定也都是這么想的。說白了就是報喜不報憂，您可千萬別覺得是疏遠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宋阿姨收回目光，拉起我的手，“我知道他是懂事。你也懂事。你們心里再苦，面上也都是對人笑著，我只是，只是覺得心疼?！?p> “沒事兒哦。”我反握住她的手，“您看我這不還有您可以訴訴苦嘛？哥哥那邊兒不知道有沒有人能讓他講出來，沒事兒，以后我去做他這個訴苦對象，我們倆年紀差得不大，又沒什么利益交集，純粹做個朋友，這樣的關(guān)系最能讓他敞開心扉了……我替您關(guān)照著他啊，就跟您這會關(guān)照我一樣?！?p> “那我可記下了。”宋阿姨笑道。
話趕話說到這兒的，我以為自個兒只是撫慰了一位母親。
誰能想到，居然是給自己埋下了那么大一個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