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我離開村子,外出求學(xué)。
在距離村子十五公里之外的一個更大的村落,是附近方圓十五里之內(nèi)最大的集市——問城。再沿著大路再十里便能到鎮(zhèn)子,那里有著一所高中,是我外公家所在的地方。
住的地方是二姑姑家的房子,他們一家去了隴東師范,是一所頗有名氣的學(xué)校,在那里開灶堂。院子是地坑窯洞,每逢下雨屋子門口都會落下泥土。在這樣驚驚顫顫之中,我與姐姐相依度過了五年時光。
每周周六,與姐姐騎自行車回家,若是晴天還好,若是雨天,則只能步行,一路泥濘一言難盡,唯有咬牙支撐。周末騎車返回,帶著足夠我們一周吃的饃饃。若是冬天,則帶些辣椒粉用饃饃蘸著,再有一兩個蘋果便是十分滿足的了;若是夏天,饃饃容易發(fā)霉,我與姐姐每天都要生火蒸一遍,好好的饅頭也就在一遍一遍中成為了稀爛。即便這樣,還是會在四天之后出現(xiàn)餿味。那時便用刀削去饃皮只吃里面。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xù)到姐姐先我一年初中畢業(yè)。
小學(xué)五年級是一個畢生難忘的節(jié)點,那是我第一次獨自接觸村子之外的世界,和人!
獨自一人面對一個新的環(huán)境,周圍盡是陌生臉孔,尚記得班主任是語文老師,名叫李梅芳,約有四十歲。前些年回家時候還見到過她,紫紅色的口紅比牡丹還要明艷,一頭棕色卷發(fā)倒也時尚,遇見她時在路邊翹著二郎腿與人閑談,笑聲開朗不絕。
數(shù)學(xué)老師是一年輕老師,二十五歲模樣,也不知何種原因,兩人不和,于是班主任幾近明言:她不是好人。
連帶的,一群跟隨于班主任的班干部上演了一生都無法忘記的記憶——數(shù)學(xué)課上拒絕配合,群體喧嘩、教室后排群魔亂舞美其名曰拍電影、但凡所有人敢有聽課除數(shù)學(xué)課之外都不得上,且必須是半蹲上課,還要與尋常坐姿等高,家庭作業(yè)即便完成也是不合格,放學(xué)后要留在學(xué)校補寫,搬個凳子趴在在學(xué)校門口,被所有人圍觀。
如若恐怖統(tǒng)治般的小學(xué)五年時光就這樣艱難度過,其結(jié)果不言而喻,全班五十余人期末考試數(shù)學(xué)僅有一人及格只是六十,語文則是十余人及格。還記得宣布成績那天班主任陰云密布狂摔卷子的神情,猙獰、鄙夷、癲狂。
我并不明白為什么學(xué)習(xí)成為了“不能”。所以很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某蔀榱四怯肋h站著上課的一員。
那是我這一生都無法釋懷的經(jīng)歷。
每次想起求學(xué)時光乃至想起故鄉(xiāng),就會如同夢魘魔咒般出現(xiàn),揮之不去。
好在這樣的‘變故’并未持續(xù)多久,隨著六年級的高升終于煙消云散?,F(xiàn)實并未那么殘忍拒絕我的追問,至少給了我另外的選擇。一切都如同春暖花開冰雪消融一般重新回到了正軌。
初中,就在對面,這所學(xué)校幾近培育了家中我們一輩人。我本以為高一級的環(huán)境會讓我見識到更寬廣的世界,然而,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命運。
2008年正月十三,九點,奶奶走了。
2007年奶奶查出再生障礙性貧血,半年時間走遍廣東,西安,北京卻是終究束手無策,這是她回家最后的一個春節(jié),直到奶奶回家的那天,依舊靠氧氣管維生。
冬天冷冽,村里自來水管凍住沒有水源,只能去山頂取水,用農(nóng)用木車?yán)淮笸盎丶易銐蛞恢苡枚取N遗c哥哥還在返回途中,大伯轎車如風(fēng)般疾馳而過,刮起田野中一陣落葉。車窗中大伯招手示意往回。我便知道出事了。
大媽告訴我,奶奶臨走時說:我志文得過好多獎狀,他想要個手表。
這是奶奶臨走時最后一句話,每一次想起甚至此時都會淚流不止,心中酸澀難言,哭亦無聲。
奶奶下葬那天,干了一冬的北方故鄉(xiāng)終于落雪。當(dāng)棺槨入土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好似即將失去我人生最重要的存在。再也掩飾不住的嚎慟連滾帶爬的爬向墓坑,而后昏厥。
睜開眼,已是下午午后。熟悉的房子,熟悉的被褥,給了我一個一切如舊的奢望,卻被隔壁房中的爭吵無情拉回現(xiàn)實。
起床,無力,顫巍巍走到了門口。
爺爺膝下六子,四兒兩女,父親排行老五,此時都在。桌上擺著這些年奶奶看病的用度,CT片還有喪事開具,開銷。大哥在一邊用筆記錄,不時看向幾人。
“志文,你起來了,沒事吧?!贝蟛P(guān)切。起身將我拉倒炕邊。摸著額頭問我。
“我沒事。”
誰能沒事。
我也是家中子嗣,無需避諱,該做的正事還是要做,故而我也能了解一二。大致情況便是醫(yī)院看病費用四個兒子均攤,喪葬禮金拿出一半留給爺爺以備家中用度。其余四人均攤墊補醫(yī)療費用。
家中土地已被全部承包出去,爺爺如今賦閑,大伯二伯,大姑四叔每周都有接濟,這樣算倒也周全。不料卻是另有狀況。
“我不要,媽看病我沒出錢,你看分多少全給你們,差多少我給你補!”是父親。
四個兒子之中,父親過得最不如意,故而一直受到大家照顧。當(dāng)然,讓人更絕望的,是他好賭好閑的脾性。雖有人說,卻并無多大成效也就不了了之。
“可以,那先分吧,分完你看你想給誰就給誰,好吧?!倍咧挟厴I(yè)就去當(dāng)兵,如今也算衣錦還鄉(xiāng),一言一行頗有分量。
父親摔門而走,連帶著下方小凳子一并翻倒,氣沖沖而去。
空氣突然的寧靜,幾人互相張望,彼此無言。
“分吧,分完之后吧麥仁那份給他就行,不用管。”大伯是鎮(zhèn)上少數(shù)幾個小資企業(yè)家之一,多年來家中大小事宜都是由他照應(yīng),威望頗厚。無人再有反駁。
不能說是圓滿收場,也不能說是不歡而散。后續(xù)結(jié)局到底如何我是不清楚的。怔怔看著那不斷擺動的門簾,父親離去的最后一幕讓我銘記深刻。
一種不舒服的異樣滋生在心間,影響且支配了我很多年。直到現(xiàn)在回想,依舊如是。
這,是我時隔四年之后十四年間第二次見到我父親的場面。
家中事宜之后,叔伯哥哥姐姐也多各有去處,我則繼續(xù)讀書,只是每周回家總覺得少了太多,我開始變得更加孤僻更加的、難以接近。父親離開家中前往廣東的那天,我并未在場,心中也并無多少波瀾。
走了一個人而已!
多年以后當(dāng)我回想起折斷讓我懊悔痛苦終生的時光,忍不住驚顫于自己的冷血。
那幾年時光,于我們家族而言,便是一個避無可避的旋渦夢魘,旋轉(zhuǎn)著將所有人全數(shù)拉入其中。再無翻身可能,我想起了當(dāng)初讀紅樓夢時世人對賈府一族的評語——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也許,家族并非有百足之蟲那么壯碩,但正是從那一年開始,搖搖欲墜的家族轟然崩塌,再無修復(fù)的可能。直到今日,我依舊堅信,而且唏噓不已。
生死無常,人各有期。
卻也是無可奈何,但那一年中發(fā)生的太多事宜讓我逐漸看清看懂也看透了人情世態(tài)。就如同日后我初入社會所見到的一樣。甚至猶有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