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如果,這世間有一種讓我最不愿記起的回憶,重回北京必然首當其沖。
揚州清平,身處其中感覺不到匆忙膠著,雖停留一天不到,但它符合了幾近所有我對他的幻想。
許是習慣了這樣的閑談與安靜祥和,當我抵達北京,感觸到的,見識到的,是讓我錯亂慌張的一幕。長安街的威嚴城墻依舊耀眼。整潔的柏油路上干凈如洗。我將在這樣的地方開啟了我剩余的所有人生。
無來由的心中有些慌亂與惶恐。
一種名為‘面子’或者叫做‘不甘心’的情感驅(qū)使著我不回頭,走下去,哪怕將來面對的后果,承擔不起。
我終究,是留在了這里,沒有人脅迫,沒有人誘惑。
我用三天的時間來消化這一路走來的種種見聞,來消磨一年時間積累的矯情。然后用一周的時間去書寫,回憶那一路走來的感悟。
抵達北京時,又是一個十月。暫居朋友合租屋中,當一切塵埃落定,便開始思索到底何去何從。定居北京的美夢從未有過,但至少我需要在這里生存下去。而生存本身,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帝都京華,居之不易。亙古以來便如是!
我試圖希望重拾上一個十月期間所得到的機會,進入一家星級酒店一步步做起,然而,并未成功。
面試過很多家,拒絕過很多家,也被很多家拒絕過。近半月時間一直奔波在求職于面試的路上,然而要么自己失望,要么別人失望。
這樣的失敗我并不意外。
一則,我并未有一個讓人認可的履歷;二來,四處漂泊的人難免不會再將來某一天再次離職遠去。他們不需要這樣一個不安定的因素。三則,帝都榮耀滿地,與其找一個不怎么專業(yè)的外地本科,不如直接招聘剛畢業(yè)大學生。更容易管理,也更有希望。
無奈之后,只能將目光投向他處,一個偶然機會認識一位小說網(wǎng)站編輯。便頻頻投遞,希冀可以借助讀書、閱歷謀求一份職業(yè)。
然而,大多被拒絕。一流主站需要從事經(jīng)驗,二流三流需要廣闊圈子與人脈。無論哪一條我都不符合。
在失敗中,我沉悶走過了整整一月,依舊沒有找到工作和一條出路。
而這樣的現(xiàn)狀延續(xù)了一月有余。我從旅途歸來僅有的一絲慰藉被無情打散。
三月之后,勉強找到了一分工作——一家餐廳當領(lǐng)班。許是老板看到了我潛在的用處,故而愿意任用。無論如何,我都感激不盡的。
當一切安頓,步入正軌,我的思緒開始活絡,曾經(jīng)壓在日記底部的小說大綱以及在電腦深處的未完畢的稿件再一次重回視線。我?guī)捉盟械臅r間來重塑當初情懷與架構(gòu)。每天上班都在思索如何去處理一個人的生死,如何去解釋他的一言一行。
或者說,我將它從一個業(yè)余變成了生活主流。
也許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才是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但當我滿心歡喜將完稿之后的正文與大綱以及想法投稿之后,收到的卻是讓我難以面對的慘狀,幾近十余家網(wǎng)站,沒有一家愿意簽約。
我開始對自己信奉的堅持產(chǎn)生了動搖。
劃掉了所有曾經(jīng)部署,劃掉了原來厚重的劇情,開始重新架構(gòu)。然而,命運何其相似。一月之后,當我把十萬正文發(fā)給編輯之后,得到的是同樣的回復。
那是一段讓我記憶深刻的歲月。我似乎看到的是一個世界的崩塌。而原因,是我自己的不夠完美和與這世界的不契合。
也許,我錯了,也許,我需要一份堅持下去完善下去的力量。
我選擇了第三條,瀏覽關(guān)注一度占據(jù)榜首位置的網(wǎng)文,去關(guān)注他們的手法與劇情區(qū)別。強迫自己去接受,去學習。然而,卻無功而返。
無論我如何更改,改不掉自己筆下猶如瘟疫一般去不掉的習性。投稿的正文版本一路從一加到十。我收獲到數(shù)之不盡的拒絕。
曾有那么一刻,我真的很想放棄,真的想要離開北京,離開這個讓我感到絕望的城市。
2018年春。我終于停筆。
我做不了別人,便成不了別人,也許注定得不到如別人那般的成功與耀眼。在某一個黑夜之中自飲自酌,第二天辭職離去,申請了一張信用卡加上自己的積蓄報名了一家網(wǎng)絡學習公司。
在那里,開始了為期半年的編程學習。
已經(jīng)忘記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寧愿永無止境面對一臺冰冷的機器也不愿再與任何一人交流交往。
很難想象,當年的那時,到底經(jīng)歷過一場怎樣的絕望與掙扎,在那苦痛的廢墟上親手建立一個將自己永遠封固的鐵籠。
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記不起當初那股熱血的感覺。那股沖動與悸動。每每想起那一年里所有的變動,都會回憶起2016年我在蘇州公交上與他的對話。
那年的我,認為錢財是我們之間主要的原因,如今看來,似乎大錯特錯,本末倒置了。甚至對與錯都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關(guān)鍵在于,我們對于彼此的對待和事情的處理。
他不愿放下對子女的掌控,而我不愿放下那時認為的‘自由’。
三年之后,我被公司外派,前往歐洲一家分公司。曾稱兄道弟的好友皆已成家立業(yè),單杰定居深圳,沈堅定居成都,李信定居西安,因為工作原因跟隨項目在全國各地奮斗,郭曉峰如愿以償在北京立足。昕燦祖籍福州并未變更。一切都很圓滿。
我如同一個人間蒸發(fā)的影子,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之中,臨行前我重新買了一部手機,那陪我度過許久的6s永遠停留在了收藏盒的深處。
當然,在離開之前我寄給了他一張卡,每三個月我都會在卡上打一筆錢。這是我的責任,是生命與之俱來的責任。2018年春節(jié),是我與他之間的最后一次見面。
一直記得,他話少了很多,一直都在沉默。面對我,面對所有人,都是如此。
那一年我26,于村中人,家中人而言,早該成家,這成為了幾近所有的心病。除了我自己。
…………
曾無數(shù)此夢想,踏出國門身處境外會是一種怎樣的感觸,那里有著與有生之年接觸完全不同的文化,習俗,風情。所有的一切都充斥著挑戰(zhàn)與新奇。
我錯了。
三年之后,我看到年幼女兒在一堆玩具中玩膩一個果斷扔掉選擇另一個的樂此不疲,恍然覺悟,這與當初的我,何其相似。
思念,故土,就如同酒窖中的白酒佳釀,時間越長,越是濃烈。猶如烈火一般焚燒在心間,炙熱而且強悍,猶如百爪撓心揮之不去。
我看到不同的天空,看到不同的美景,看到不一樣的思慮與方式。看到不一樣的人。卻看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那時候,我理解了在我書中曾描寫的一種存在——游蕩在世間不愿墜入輪回的幽魂。
因為牽絆,因為希冀,因為渴望,所以,他們不愿離去。即便承受萬千苦痛,即便雖是都有可能煙消云散,但它們依然在徘徊,在追逐。
四年之后,我已三十有六,雖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貴,倒也不至于流落街頭。十年時光匆匆走過,我留給大洋彼岸遙遠故土的訊息,唯有那張卡上定時的一筆匯款,證明著我依舊活著。
除此之外,再無任何。
這一年,當我親手將女兒送進學校,看著她背影的這一刻,終于體會到了當年蘇州公交車上那句話的殘忍。
他不是圣人,我也不是。
在躊躇,與不安中踏上了歸程。我并不知道等我回到那無數(shù)次夢中出現(xiàn)的故土。會有一副怎樣的景象在等候。正如當年當我手握離開的機票,一樣不知道自己將會走向何種未來。
…………
很多年后,我終于明白,離開,便是永久。當我選擇了離去,將永遠無法歸來。正如我當年離開的決絕。正如我當年奮不顧身的冷血,正如我當年親手打造的無人可近的牢籠。
我將一生都伴隨著冰冷在懺悔之中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