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是被法衣不斷拉扯,不得不出定的。物我兩忘,不理塵世喧囂,即便幼童的身體沒有引氣入體,還不能吸收靈氣滋養(yǎng),但冥想中的安然寂靜便足以是人間至樂的逍遙了。
尚在咀嚼定中滋味,就聽清脆的童音唧唧喳喳在一旁道,“聽到了沒,思思,今年學(xué)里前五名的嘉獎居然是去頤清池!”
小姑娘尤自欣羨萬分的感嘆,“哇,頤清池呦,我連頤清圣地的外圍都沒進(jìn)去過呢,族長叔叔說要到七歲生辰入準(zhǔn)備宗門了才帶我去一次呢,思思你好棒呦,怎么能又考了第三名呦……”
頤清池!相思的心頭挨了重重一擊,這竟然就是那一天嗎?垂頭,一雙稚嫩的纖弱的五歲孩童的雙手慢慢握緊成拳……
“思思,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啊,”見同席的小閨蜜只知道傻傻的盯著自己的一雙手來看,小姑娘不樂意了,趴在樓相思耳朵上大聲嚷了一句,“樓思思!”
“肅靜!”明玉真人,溫柔而不失威嚴(yán)的聲音伴隨著驚堂木敲擊的聲音落下,足夠令這些孩童安靜一刻,
“再說一次,三日后去涵詠館測試靈根,切記要告知家中長輩,此番更生正值我華清十年一次開山門廣收弟子之日,良莠紛至,切需由家老雜役接送妥當(dāng),切莫誤了時辰,攸關(guān)一生仙途造化不可不慎!”
“是,真人!”周遭齊齊的童音終于喚回了相思的思緒,是了,這就是那一天了,自己最不愿回想的,揭開日后兩百多年在修仙界如豬狗螻蟻一般艱難攀爬的日子。
一口齊整乳齒上下打戰(zhàn),錯落擊玉。小小的震動聲在一片童子放課后的喧囂中并不分明,卻瞞不過身邊的小姑娘。
小姑娘轉(zhuǎn)過臉,兩個包包頭上的蘇萏華輕輕顫動,帶出一陣香風(fēng),“思思,你今日究竟怎么了呢?你莫嚇我呦?!?p> 真是可笑,還以為此生無憾,剛剛回來就不得不面對此生第一憾事,這回來的,呵,日子真是好。
強壓著胸口一口濁氣,相思強撤出一個似哭似笑的笑容,“沒事兒,我就是高興傻了?!?p> 擠出了丁室,置身于一群興高采烈散學(xué)的童子中,蒙館外,闊別了兩百年,相思再次見到了那位分神仙君。
那位自己孺慕依賴了幾十年,直到兩百多歲,還以為,他不過是位被自己這個逆女帶累了的,落魄了的元嬰真君——樓家鳳池。
此時節(jié),華清同輩晚輩間多雅稱一句“疏桐”的翩翩公子。
那一年,她不備之下得知這位仙君的真身,不由百年大醉夢醒,殘破經(jīng)脈中,血肉基石段段坍塌;那一刻才真正知道一句仙凡有別;仙家所謂斷情絕愛,那一時,她自以為,自己悟了,以為自己這一生再沒有牽掛。
從不曾妄想過,仙凡可以再見,這一刻,在一片生機熱鬧中,她遲遲不敢邁步,只想沖口問一句,“這位仙君,這場歷練,可還滿意?”
混跡一眾內(nèi)門雜役間,樓鳳池眉間微挑,這小丫頭,今日有些不尋常呢。
被抱上那久違的拉風(fēng)的白玉毛筆座駕,越過他爹,如果這具看上去還算不錯的分身算是“爹”的話,越過“他爹”臂膀,相思依舊木木的,無意識的回頭看那筆豪分分撒撒落下的一個個《千金賦》的方塊文字,慢慢消散在空中。
空中嬰上修士來往不若山門前熙攘,卻也委實不少,像這樣恣意張揚的坐騎確是不多,這份明艷風(fēng)流,先讓習(xí)慣了維諾謹(jǐn)慎的相思熟悉中多了三分不適。
從華清派山門下的蒙館到九大主峰之一的鐘靈峰路程很遠(yuǎn),就是一個練氣中期的外門弟子用御風(fēng)訣一刻不停,也得走上三天。
記得前生,最初到外門時,她幾乎日夜思念阿爹和母親,最先學(xué)會畫的就是急行符。一年年攢了每月三天的假日,從一年可以回去三次到最后一年可以回去十二次。
那最初三十多年的外門的日子里,竟然是一次也沒去過外門不過兩刻鐘凡人腳程就到的坊市。
不過對于元嬰修士,這點兒路,御器飛行就不過是一刻鐘的事情。
“閨女,給爹說說,這回考完了想吃點兒啥,咱明個兒到哪耍去?”
望著腳下一座座熟悉的峰巒頻頻閃過,聽著久違了的,她這位致力演繹不著調(diào)的爹的,“樓氏教子”調(diào)調(diào),眼里的迷惘漸漸被潮濕替代。
突然就忘記了問那一句“我這個閨女身上,可曾真的流著你樓家一滴經(jīng)血?”
那一生多少月沉星稀,經(jīng)脈痛的寸寸斷裂,只盼著能痛暈,痛暈了可以如凡人一樣夢回兒時,自己還是阿爹的掌上明珠,還有人喋喋不休的寵溺痛寵。
這重活一世,真的好,只還能聽到阿爹這么神清氣爽的叨叨,就當(dāng)真是好。
便是做戲又如何呢,世人都求長生,她那一生求的卻不過是父愛母慈。有情有牽,有依有伴,最卑微庸俗不過的凡夫俗子的念想。都說血濃于水,可便是并沒有血又如何呢?
自己那一世百年追憶,思慕不得的,不就是這片刻的“真實”溫情么。
感受身前小人兒的情緒激蕩,樓鳳池的眉梢又是一挑,這孩子,果然,不是大道之器。
唉,就這樣吧,再佑她五十年,結(jié)丹以上勉強也可以駕馭仙器,此生不出華清總是余生無憂了。
靠近阿爹的胸膛,相思的拳頭慢慢松開,唉,就這樣吧。
只要邁過明天那道坎,這一次只要經(jīng)脈不損,雖然靈根是真的差,好在有兩百年的歷練,拼一拼總有三分把握考回內(nèi)門。
那這場大夢中,就還有四十多年父愛可期。
凡夫俗子七十古稀,能有這四十多年父母雙全,這一遭,就當(dāng)是白賺的一世輪回了。
轉(zhuǎn)眼到了鐘靈峰半山腰,停在那再熟悉不過的,兩百年未見的蒼翠竹樓前,相思深深吸了一口氣。
慢慢跟上了阿爹的步子,屏息平復(f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心緒,又要面對了,對自己有真正生恩的女子,她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