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醫(yī)仙再世

　　只剛翻開了一頁，楚燁就將兵書小心地放回了桌子上，上面的批注鐵畫銀鉤，即使上次先生寫信時變了字體極力遮掩，但字的氣勢并不能輕易變化——這分明是，先生的親筆。他沐浴更衣，懷著近乎虔誠的心情重新捧起了書卷。

　　世間少有兵書流傳，就是因為每個名將都有自己鮮明的用兵風(fēng)格，一旦被敵軍或旁的什么人吃透，就會帶來極大的危險。絕大多數(shù)有名的將帥都不會將自己看過、批注過的兵書隨意贈人，哪怕上面只有幾行字，即使教育繼任者，也只是隨意提點幾句，多是看自己的天賦和悟性，所以世間少有指揮風(fēng)格相近的將領(lǐng)。

　　可就是這樣珍貴的東西，現(xiàn)在他有一大摞，楚燁仗著自己的體力和精力，點著油燈通宵未眠，誓要將這些兵書盡早讀透。他心里，對先生的身份也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會花這樣大的精力去研讀兵書，可見曾是行伍之人，會將兵書贈予他看，先生自身的批注定然珍貴，他不是出身文武雙全的風(fēng)家，便是滿門忠烈、結(jié)局令人扼腕的溫家了。

　　直到天明鳥啼，清脆婉轉(zhuǎn)的叫聲透過窗子鉆進他的耳朵里，楚燁才放下了手中的書，他仿佛一夜之間便沉穩(wěn)了下來，那種焦躁跳脫的少年氣，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仔細收好那些兵書，他這才站起身，隨意用冷水抹了把臉，去書房找先生問安。

　　溫庭湛少見地沒有起，昨日天罰對她身體的消耗實在是太過了，在有條件的情況下，她并不想勉強自己。聽到楚燁的問安聲，她也只動了動身體，極為憊懶地應(yīng)道：“進?！?p>　　由于她的藥方對命軌的影響太大，甚至影響到了一國氣運，所以天罰并沒有結(jié)束，她的眼睛依舊維持著失明的狀態(tài)，周身的經(jīng)脈還因為疼痛抽搐著，但好歹過了一晚，多少也有些適應(yīng)了。

　　楚燁推門而入的時候，正對上那雙望過來的無神的眸子，他心下酸疼，規(guī)規(guī)矩矩地拱手行禮：“先生。”

　　溫庭湛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隨口考校了幾句他昨日的學(xué)習(xí)狀況，見他對答如流，遂放下心來，吩咐道：“阿燁，你且去藥房將方子上的藥材買齊，再買些甘草來。將自己行醫(yī)時要用的遮蔽的衣物也買齊，莫要讓他人知道我開的方子?！?p>　　聽到楚燁恭聲應(yīng)是，她又從床上極力半坐起來，雙手攏起一小片淡黑色的霧氣，招呼對方到床前，小心地將霧氣貼合在他的臉上：“鬼神之力，不及親友，卜問之卦，不及近鄰，我是你先生，算不出你的吉兇，現(xiàn)下無人護衛(wèi)，便記得‘君子不立危墻’，去吧?！?p>　　楚燁上街采買了要用的藥材，又帶回院中用戥子將其細細分好，這才揣著整整五十包封裝好的藥材去見了先生。人還未至門口，書房的門已被輕輕推開，那人一身白衣，袖擺衣角上用翡色的絲線繡著幾桿翠竹，目上依舊蒙著白綾，語氣平和：“我隨你至銀鞍寺行醫(yī)。”

　　這怎么可以，楚燁心中一亂，銀鞍寺的現(xiàn)狀沒有人比天天路過的他更加清楚，那些流民衣衫襤褸，滿口污言穢語，就住在寺廟的門口，這幾日，寺中人聲鼎沸，再加上佛寺本身為鬼魂所忌，若是有什么沖撞了先生……

　　可遲疑了良久，他也沒能找到一個可以說服先生的理由，只得拱手為禮，干巴巴地勸誡道：“先生，請三思。”

　　“不必，”溫庭湛并不理會他的心情，出于對身份的在意和對現(xiàn)實狀況的考慮，她只背了把琴，作了醫(yī)仙的打扮，就這樣平靜地站在楚燁面前，“帶路?！?p>　　“是?！背钚闹壬ê玫氖聨缀跏钦l也勸不下，只默默應(yīng)下，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引他出了門。

　　銀鞍寺中人聲鼎沸，楚燁道明來意后，卻沒有一個人愿意接過他的藥來喝，而是紛紛用極其不信任的眼光打量著他。

　　“小孩子家家的就知道胡鬧，這藥還不知道從哪里偷來的呢。你現(xiàn)在說你的藥能夠治好這病，萬一喝死了人你可怎么賠？”

　　“就是就是，江湖郎中，也來這里騙錢，我們可真沒有什么能讓你騙的了?！?p>　　他身上衣物低調(diào)整潔，腰間還配著玉飾，與那些流民的截然不同，涌上來的流民想著如何從這位落單的貴人身上扒下一兩件值錢的物件兒來，甚至還有幾個長相猥瑣的大漢流里流氣地說起了調(diào)戲的話。

　　楚燁的眼睛微瞇了起來，他可不是什么嬌生慣養(yǎng)的貴人，從小在后院兒里摸爬滾打，這幾分力氣還是有的。正要反擊，卻聽到錚的一聲弦響，為首的幾個動手動腳的流民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力量狠狠擊開，一襲白衣翩然擋在了他身前。

　　溫庭湛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陰沉，她從沒有想過這些流民竟敢有這樣大的膽量，這樣歹毒的心思。她不敢想象若是自己沒有跟來，身無寸鐵的楚燁要怎樣從流民中脫身。她向是極其護短的，楚燁不僅是她傾盡全力培養(yǎng)進行條件交換的對象，更是她這些日子來已經(jīng)慢慢認可的學(xué)生，豈容人這樣輕慢侮辱？

　　她一掃琴弦，琴音錚錚，那幾個被擊飛的人登時嘔出一口血來。溫庭湛是真的動了殺心，即便是拼著身受天罰，她今日也要讓這些帶頭者收到應(yīng)有的回報。

　　白衣白綾，手抱孤琴，幾個稍微有點見識的流民一下子猜到了對方的身份，當(dāng)即激動地跪下身來：“醫(yī)仙！是醫(yī)仙??！求醫(yī)仙賜藥！”有了這幾個人帶頭，關(guān)于醫(yī)仙的事跡就在人群的竊竊私語中傳了開來，周圍的人也紛紛跟著跪了下去：“求醫(yī)仙賜藥！”

　　“醫(yī)仙？”楚燁聽到身前的白衣男子輕嗤了一聲，“你們也知道來人是為救你們，哪來的膽量口出穢語，又哪來的膽量意欲扒竊？！騙子？他從頭至尾，可曾說過一句要你們付錢的話？可曾逼迫誰喝過藥？！你們這是想要我賜藥的樣子么？你們以為，醫(yī)者救人便是天經(jīng)地義？藥材不要銀兩？醫(yī)者開的方子，抓藥煎藥的精力不要銀兩？”

　　“你們以為，我有這樣好的醫(yī)術(shù)，又有上好的武功，為何不去給達官貴人治病卻在此蹉跎，為的就是個醫(yī)仙的名聲？”溫庭湛冷笑，“我一不出仕，二不憑醫(yī)術(shù)吃飯，江湖中人行事隨心，我要一個好名聲又有何用？不過是興之所至，偶然出山一趟，卻未想到如今人心已變，卻是再容不下這等好意了?！?p>　　跪著的眾人鴉雀無聲，誰都知道他們剛才對這少年的沖撞惹惱了這位神祇般的人物，卻聽那人道：“阿燁，你且選未沖撞過你的其中一人當(dāng)場醫(yī)治，其余便不必管了?！?p>　　這下，眾人才真正著了慌。醫(yī)仙行蹤不定，行事隨心，他若是愿意，便是一文不取也會將人治好，可他若是不想，即使找到他的行蹤三跪九叩，黃金萬兩也請不到他出手。他們不該對心懷善意之人起如此歹毒的心思，以致惹惱了本愿救人的醫(yī)仙。

　　一時間，叩頭討?zhàn)埪暡唤^于耳，溫庭湛恍若未聞，只催著楚燁選人。楚燁嘆了口氣，知道先生是真生氣了，也是真的不打算將這些藥物分發(fā)給眾人了，可他卻不想先生的辛苦付諸東流，開口勸慰道：“先生，您為了這些藥熬了幾宿，事事不假手于人，甚至殫精竭慮到吐了血，何苦再為了這樣的小人生氣？”

　　眾人嘩然，隨即更加愧疚，醫(yī)仙如此善心，強撐著病軀下山，卻遇上這等事，他們捫心自問，若是換成自己，不說當(dāng)場殺人，至少直接甩袖而去是不說二話的。然而現(xiàn)在動了怒的人卻還在這里，愿意再給他們一個機會。眾人的悔恨道歉更加誠摯了，甚至已經(jīng)有人按捺不住怒火，向著開始攛掇眾人的滑頭發(fā)起火來。

　　溫庭湛回頭瞪了他一眼：“多話！”楚燁猜的其實沒有錯，她之前，的確動了不再行醫(yī)的心思。溫庭湛本就不是什么圣人，她會愿意頂著天罰救人，不過是出于對過往的緬懷和對人世僅存的微末善意。一旦有人令她失望，便是已經(jīng)救治了一半的病人，她也會直接撤手離去，更不用說是一群毫不相干的流民了，可被楚燁這樣一說，竟又有些不甘。

　　在眾人的悔恨聲中，溫庭湛到底還是心軟了，不過是人云亦云的愚民罷了，她這么多年什么沒有見過？嘆了口氣，溫庭湛有些無奈地松了口：“罷了，你將煎煮好的藥物混入郭家的粥中，讓眾人按序分食，持續(xù)十五日便好?！?p>　　但到底還是心有余憤，溫庭湛開口為聚集的流民定了規(guī)矩：“每人只得一碗，不得爭搶威脅、奪他人之藥，之前試圖扒竊、口出穢言之人不得取藥，眾人共同監(jiān)督，若是讓我知道有人違反，除了告發(fā)者外，所有人斷藥，且本人從此不再無償行醫(yī)?！?p>　　她坐下來，將古琴橫放在膝上，轉(zhuǎn)頭瞥了一眼仍舊侍立在她身側(cè)的楚燁：“你且?guī)е幦ヅc郭家主事者協(xié)商，我便在這里等你?！背钸t疑道：“先生……”

　　沒等他說完這句話，幾個著裝統(tǒng)一的家丁便拿木棍在流民中隔開一條干凈的路來，一個微胖的身影匆匆忙忙地順著那條道走過來，來人穿著體面，眼下帶著些許青黑，那人一邊走一邊笑道：“不必不必，不必麻煩小兄弟跑這一趟，郭某過來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