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殫精竭慮
程昱這才恍然反應(yīng)過來自己的身份,他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訕訕地撓著頭,發(fā)間落入一個溫暖的觸感。他微微仰頭,正看到白衣濺血的師傅伸出手,極溫柔地揉了揉他的頭,聲音溫和,一如往昔:“子立,不必憂心,我在呢?!?p> “師傅,”程昱心頭一暖,甚至不顧身份地用自己的頭小心地蹭了蹭那溫暖的手掌,目光中滿是仰慕和依戀,“徒兒知道了,謝謝師傅?!?p> 溫庭湛略有些艱難地喘了口氣,天罰又一次剝奪了她的視覺,驟然暗下的環(huán)境讓她頗有些不適的皺了皺眉。到底是不想在自己的徒弟面前露怯,她一面手扶著城墻,順著自己的觸覺向下,緩緩地靠坐在了墻根處,一面示意程昱也在這里坐下來。
兩人在偏僻無人的地方談?wù)摿俗罱鼤r日的布防安排,溫庭湛特意多考察了幾個方面,以期將最先一波的天罰捱過去,不要露出明顯的破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底還是又說到了糧食和兵員的問題,溫庭湛在心里嘆了口氣,她知道程昱的堅持,也能理解他。
但理解并不代表著認同,就是這種堅持,最后使得駐扎在這里的溫家軍斷糧缺草,兵員將領(lǐng)青黃不接,年青一代的將領(lǐng)無一不在長成中,連斗將都沒有了合適的人選。一個武將世家的底蘊在于軍陣和功法,當(dāng)年的溫庭湛,將軍陣教給了程昱,卻沒來得及選定一個功法的傳人,本來,溫家的下一位君子劍,該是娶妻生子后的溫庭堔的,可是天意弄人。
天罰的劇痛漸漸平息下來,作亂的內(nèi)力在她自身的強行鎮(zhèn)壓之下也開始流轉(zhuǎn)自如,她閉著眼緩緩舒了口氣,今日也已說得夠多了:“子立,你是將軍,回去吧。”
程昱嘴上應(yīng)著,心里卻嘆了口氣,師傅這樣,當(dāng)時有其他原因的,至少尋常受傷時,就算是吐血,師傅也會即刻返回營帳中。但他并不知道這是因為師傅得知真相的緣故,還是他隱瞞了旁的什么事情,不過既然他不愿意告訴自己,想必問也是沒用的。
他小心地扶起尚有些虛弱的人,親自將他送回了城郊的那一座小院兒里,看著他右手虛按著胸口走進室內(nèi)掩上了門,又聽得被褥展開的聲響,這才站在門外放心地告退。
溫庭湛聽到對方告退的動靜,挑了挑眉,放下了手中鋪展了一半的被褥,鬼魂的傷勢無藥可醫(yī),只能通過昏睡痊愈,但現(xiàn)在顯然不是愈傷的好時機。援軍未至,程昱的壓力每天都在成倍地增加,她作為一個不合格的師傅,好歹也要替自己的弟子多想幾分。
西涼軍隊圍困城池,又頻繁進攻,不過是要吸引溫家軍的主力,動搖軍心,拖慢己方加固新修棧道的腳步。程昱心知肚明,卻不得不調(diào)兵守城——若是守城的兵力空虛,一旦有潰敗的跡象,西涼軍便會轉(zhuǎn)佯攻為正式攻城,屆時,局勢便很難控制了。
這是一個赤裸裸的陽謀,程昱手中明顯兵力不足,不愿向朝中低頭,又沒有相應(yīng)震懾場面的帥才,明知是陷阱也只能一步踏入。同樣的境況擺在溫庭湛面前,若是只她一人,即使動用了內(nèi)力和鬼神之力,短時間內(nèi)也依舊無法打通棧道——除非,雙向聯(lián)合。
她皺了皺眉,勉強調(diào)動了自身的陰氣,勾動了離開之前附在楚燁肩膀上的同源陰氣,楚燁和她之間的距離已經(jīng)很近了,大概是對方領(lǐng)著前鋒率先趕來的緣故,兩個人進行不間斷的交談了。她像那天在朝堂中一樣,驅(qū)使著陰氣拽了拽楚燁的頭發(fā):“阿燁。”
此時天色已晚,急行一日的軍隊正準備在山林中安營扎寨,聽到熟悉的聲音,剛好在下馬的楚燁差點整個人摔下來。他隨手將自己手中的韁繩甩給身邊的親衛(wèi),迅速避開左右找到了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這才回應(yīng)了溫庭湛先時的那句呼喚:“先生?!?p> “阿燁,你現(xiàn)在在何處?”先生的聲音順著那一小片黏在他耳朵旁的黑霧傳來,帶著些許疲憊的沙啞,輕柔的呼吸聲仿佛就打在他的皮膚上,楚燁的耳廓悄悄地紅了一片,他的先生輕輕咳嗽了幾聲,并沒有給他立刻回答的時間,“你帶了多少兵馬先行?吃得消么?”
溫庭湛還記得楚燁只是個普通人,再加上是首次帶兵,雖然稍微強壯一些,但到底不能與身負內(nèi)力的將領(lǐng)相比,這樣長距離的奔襲,她到底也還是放心不下的。
楚燁心中一暖,嘴角微微上揚:“先生不必憂心,我沒有事。我?guī)Я宋迩ПR先行,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并州安城,距離潼關(guān)不過兩日之期。不知先生有何吩咐?”
他的先生甚少用鬼神之力主動聯(lián)系他,每一次聯(lián)系必定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緣由,這件事雙方都清楚。溫庭湛緩緩嘆了口氣,她并不打算讓楚燁經(jīng)手這件事情,且不說這些士兵本身都沒有修筑棧道的經(jīng)驗,單是他作為新手統(tǒng)帥的這個身份,就讓她無法肆無忌憚地行事。
“無甚大事,你且不必憂心,”溫庭湛忍耐著因陰氣消耗而漫溢的腥甜味,看了看窗外漸漸黑沉下來的天色,“到了并州與潼關(guān)城的交界地,山上都是竹林,你便要手下兵士停駐一日,命每人砍些竹子堆在棧道前,再來潼關(guān)與程昱手下的交接城防就好?!?p> 至于這些人怎么踩著只能勉強通過兩三人的棧道過來,馬匹糧草又要如何運輸,溫庭湛估計了一下自己現(xiàn)有的陰氣儲備,心中默默頷首。動用鬼神之力后若是天罰并不嚴重,她或許還能撐一撐,前一次斗將已經(jīng)殺了對方的銳氣,西涼不會這么快再次要求斗將的。
溫家軍修補棧道向是極快的,不過十幾日便可修整完畢,只要拖延上幾日,之后左右援軍已至,又有楚燁和程昱,還有她原先的屬下在,便是斗將,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風(fēng)浪了。
楚燁沉默了片刻,雖然知道先生這樣說必是付出了什么不愿讓他知曉的代價,但他到底還是沒有反駁先生的決定。軍中局勢向是瞬息萬變的,即使他丟下大部隊,率先鋒軍馳援潼關(guān)城,也有趕之不及的地方,左右先生的決定是改動不了的,又何必讓先生為如何說服自己而煩心?他一邊踩著落葉向扎營處走,一邊干脆地應(yīng)了下來:“是,燁知道了?!?p> 溫庭湛聽到肯定的回答,總算是放下心來,趴伏在楚燁耳畔的黑霧拉長了形態(tài)輕輕拍了拍他的頭,示意他自己已經(jīng)知道了,最后輕輕道了一聲“好眠”便斷了音信。
大片紅色順著楚燁白皙的頸子徑自蔓延了上來,他的面頰很快便熱辣辣地?zé)似饋?。那一聲輕輕的好眠仿佛先生貼著他的耳朵說出的,他甚至能分辨對方略顯含糊的咬字、輕柔的吐息聲和被他生生壓下去的輕咳,就像是、就像是情人間貼面的囈語。
他幾步跨進親衛(wèi)為自己搭建好的帳篷里,從盥洗的水盆中撩起一捧冰涼的水,狠狠拍在自己臉上,這才勉強緩解了臉上的羞意。盡管如此,那一句好眠依舊不停地在他的腦海中回蕩,直到盡職的親衛(wèi)進來喚他用膳,楚燁才恍然從自己的世界里回過神來。
溫庭湛并沒有想這么多,更不會想到只是出于對自家小徒弟的關(guān)心的一句問候會讓對方有這樣大的反應(yīng),她正鋪紙研墨,準備將自己之后的安排悉數(shù)寫下來。剛提起筆,熟悉的混亂感又在體內(nèi)出現(xiàn),想起了施藥的那次天罰,她嘆了口氣,不由得有些好笑。
如果本就能夠不受傷,又有誰會愿意平白無故地讓自己受苦呢?溫庭湛擱下已經(jīng)飽蘸濃墨的筆,來到院門外:“來人,我有急事,且去請你們程將軍前來一敘?!?p> 她早就知道她這些老下屬操不完的心,到底是不敢違逆她的意思,便在院門口設(shè)置了暗衛(wèi)崗哨,好方便了解她的情況。她并沒有制止,反正作為鬼魂,只要她不愿,即使駐守在她房間門口的暗衛(wèi)也不能探知她的狀況,既是如此,何不讓這些人安心呢?
她允許暗衛(wèi)守在院門外,同樣,她原先的屬下也會約束暗衛(wèi)不得隨意進出院子,這本就是雙向的默契。果然不出她所料,院門邊老樹的枝丫應(yīng)聲微微一動,一個黑影霧一般飄了出去,眨眼就不見了蹤影,想來是去回報自家的主子去了。
不過片刻,程昱就到了,他“吁”地一聲喝住了奔馬,飛身落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對她執(zhí)了弟子禮:“師傅?!?p> 溫庭湛嗯了一聲,示意他起來,自己回身向內(nèi)走:“且進來說?!?p> 兩人在書房中坐下,程昱自然地接過溫庭湛手中的茶壺為兩人分別斟上了茶,便聽得自家?guī)煾档_口:“子立,我不能隨意留下字跡來干擾人世,口耳相傳想必?zé)o礙,今晚叫你前來,便是為棧道一事?!?p> 程昱登時坐直了身子,兩眼興奮地冒光,這件事他苦惱已久未見良策,現(xiàn)下看來,師傅已經(jīng)替他想到了辦法了,他又怎么可能不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