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明槍暗箭
楚燁看著溫庭湛淡去的背影,微微垂下了眼角,心中是說不出的低落。他站在階下,與這些可悲可恨的人站在一處,沒有能力,也沒有身份能夠為先生報仇。他在邊境養(yǎng)起來的那些屬下,甚至還都是靠著先生的身份為他爭取來的支持,他沒有真正屬于自己的勢力。
溫庭湛其實并沒有走,她之所以隱匿起來,只是怕控制不住情緒嚇到了半大的少年。她對于少年而言如師如父,應當是最為可靠冷靜的存在,不會,也不該有弱點。她倚著欄桿隨意地坐在了臺階上,托腮看著形色各異的朝臣,某些人眼中波光詭譎,貪婪而惡毒。
溫庭湛輕輕嗤笑了一聲,這是多么明顯的惡意啊,是要怎樣的粗心,才能遺漏所有?所以她當時又是為什么會聽信父兄祖輩的話,被蛇蝎靚麗的外皮迷了眼,一心只想著證明溫家的名譽,全心全意地思考怎樣守護這么個從根子里開始腐壞的國家?
即便是新興的楚,也因為貪圖便利和名聲,而沒能剔骨療毒,也就是前幾任帝王出身軍旅,本就強勢異常。邊疆的溫家軍并未掌握在帝王手中,朝廷的勢力又被世家瓜分殆盡,但凡之后的皇室有性情溫和者出現(xiàn),整個朝堂便將風雨飄搖,早晚栽在這些蟲豸手中。
楚應栩是個粗人,向來性子憨直,幾句話便能被人糊弄過去,大概也顧及不到這些。但是楚墨翰和她混在一起,早在朝堂的摸爬滾打中黑透了芯子,又兼之這些年以帝王之尊處理事務的經(jīng)驗,大概也已經(jīng)注意到了其中的某些東西,所以才屬意楚燁做太子。
楚燁性子剛直,加上在寧家后院受過的委屈,兼之有身份不明、疑似與溫家人過從甚密的她作為先生。但凡他上位,這些世家一定不會有好果子吃。
所以,只要楚燁不是爛泥扶不上墻,只要他的野心沒有立即威脅到本人的生死,為了這個王朝的存續(xù)不會空有其名,楚墨翰就必定會在背后支持他,默許他扶持自己的勢力,甚至親手替他鋪好通天路,不僅僅是感情,同樣關乎國之氣運。
楚燁不是蠢人,相反,他極其聰明,只要楚墨翰能撐到最后,給他足夠的韜光養(yǎng)晦的時間,那么羽翼豐滿的楚燁就必定能登上那個位置,鏟除那些隱匿在黑暗和血腥中的丑惡。沒有身后世家拖累的楚燁,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成了皇室與世家相爭的最后砝碼。
朝堂中的臣子還在吵吵嚷嚷,聽著他們混亂的聲音,溫庭湛有些麻木地勾了勾唇角,只可惜,她不是楚墨翰想象的和溫家有關系,她是實實在在的溫家人。不過這樣也好,等到楚燁登基,騰出手來整治了這樣的亂象,也就該是她的死亡了。世家,早就不該存在了。
這頭,溫庭湛還在慢吞吞地調整著自己的心緒,那邊朝臣的爭論中,卻依舊出現(xiàn)了她曾經(jīng)擁有過的封號。來了興致的溫庭湛頓時坐直了身子,難得啊,已經(jīng)去世了幾十年的人,為了利益還能被人再拎出來鞭個尸。想她的名號放在那時,世人都是如避蛇蝎,在京城甚至能止小兒夜啼,現(xiàn)在這群人倒是膽大,也不怕半夜被她摸上門去,也是難得。
這件事情,正是寧家老爺?shù)恼?,當今右丞相崔曦語率先開的口:“陛下,這寧家小子不知是從哪里學來的兵法,倒是與鎮(zhèn)遠侯的路子極像。也不知是福是禍啊?!?p> 工部尚書握著笏板思量片刻,也憂心忡忡地勸誡道:“陛下,當年,溫家雖可能是被冤枉的,但這事情到底還是沒查清楚,那來往的信件可做不了假。崔相學識淵博到底認出了溫家那人的兵法,況寧家小子出身后院,可沒機會接觸到這些,您看這……”
寧裕豐不做反應,他麾下的幾人自然不會幫腔,于是下面的朝臣便順著這話唧唧喳喳地議論了起來,尤其是傅家旁支的幾人,肆無忌憚的話語嗡嗡地響著,沖擊著楚燁的耳膜。
楚燁握在笏板上的手越捏越緊,指節(jié)呈現(xiàn)出淡淡的青白。他長期身處邊疆軍營,在正兒八經(jīng)的朝堂上并沒有屬于自己的勢力,現(xiàn)在他名義上的父親想奪他的功,其余的人想借著此事不經(jīng)審理,就把前朝溫家覆滅的原因在本朝錘死,以保住得到的利益。現(xiàn)在的他,竟然要憑借所謂的君王信任,連先生的家事都無法插足,只能讓他人來操控命運,也真是諷刺。
他能說些什么?溫家的兵法本就是先生教與他的,先生又讓他不要和溫家軍眾人扯上過多的聯(lián)系以免引起帝王猜忌。更何況,他根本不會承認先生所在的溫家是這樣的家族!
楚燁抬起頭,偏執(zhí)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工部尚書:“趙大人,您比我年長,我且稱您一聲大人——您可見過所謂的信件來往?您可曾看見過溫家人聯(lián)絡敵國?既是沒有見過,您從何斷言溫家人有不臣之心?恕我直言,便是陰間判官,也不能空憑著一張嘴斷下是非。”
工部尚書一張老臉青青紫紫煞是好看,他強壓下心中驟然涌起的慌亂:“你,你!好個能言善辯的小子,當真是巧舌如簧!依你所言,難道先皇判錯了人?!”
楚燁輕輕笑了聲:“先皇為著穩(wěn)定時局,不欲與你等計較。既是趙大人如是說,那小子也可以隨口斷下趙大人的欺君罔上之罪,趙大人以為如何?”
趙捷恬還未開口,話語就被崔曦語接了去,他輕輕哼笑了聲:“到底是在家宅后院里養(yǎng)大的孩子,牙尖嘴利的很,便是你強自認定溫家無事,你的兵法又如何?”
楚燁面上倒是毫無懼色:“誰人不是后院中長大的呢。古言有云英雄不問出處,我便是父母不詳?shù)钠蜇?,只要能站在此處,便也是我的本事,更何況我身出名門。至于兵法,我歷來敬佩鎮(zhèn)遠侯,凡有他參戰(zhàn)的案例,我都細細看過,您說的相像,大概也源自于此吧。”
溫庭湛無奈扶額,到底還是孩子,自以為圓了邏輯,其實則不然。史書上記載的都是極粗劣的,便是天才,也不能看著史書學會兵法,更何況楚燁本身偏向于文。這種說法,不用說是龍椅上的楚墨翰了,便是那些世家出身的文臣,也沒個信的。
溫庭湛順手揉了揉眉心,從臺階上站起身來,立在了楚燁身側,抬頭看向王座上沉默的楚墨翰,果然看見這人面色深沉,不辨喜怒的模樣。聞言,崔曦語亦是緩緩勾起了唇角,他手執(zhí)笏板,帶頭對著前方躬身一禮,姿態(tài)恭敬道:“還請皇上三思?!?p> 看著他義正言辭的樣子,楚燁的臉色微微一變,雖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句話里露出了破綻,他可以肯定的是,這套說法已經(jīng)被旁人識破了,甚至惹來了上位者的不滿了。世家和皇族的勢力向是平分秋色的,這也就決定了,在這樣的情況下,若是他的話有了能夠供人攻訐的話柄,便是楚皇對他有些許好感,也不可能為了他,去違逆眾人的意愿。
楚燁的冷汗很快濕透了里衣,這一局,時他輸了,但他其實,根本輸不起。他站在朝堂上,看著以崔家和傅氏旁支為首的眾人對著楚皇齊聲下拜,口稱三思,一時孤立無援,連眸光中都透出了些許茫然。先生方才離開了,簡荇根本聯(lián)系不上,那么現(xiàn)在他該怎么辦?
與先生交好的幾位家主蹙著眉,仿佛正在思考著什么,其他人一副看戲的樣子,以寧青宇為首的寧家勢力則安靜地站在寧裕豐身后,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fā)。楚燁仿佛受到了蠱惑一般,將目光定在了寧裕豐身上,淺淺地含著點懇求的意思。
看著他的樣子,寧家家主嘴角勾起了一絲淡淡的笑意,這小雜種,到底還是要歸順他們寧家的。他于是跨前一步,正要開口,余光卻瞥見一襲淡青色出現(xiàn)在了那個小雜種的身邊。
溫庭湛當然知道楚燁的想法,他不過是借著自己的身份,用目光向著寧裕豐示弱,想在自己羽翼未豐時獲取寧家勢力的庇佑。只要他最終登上了那個位置,血緣關系盡斷,寧家與他再無聯(lián)系,他根本沒必要對寧家人手軟。但事情遠沒有楚燁想的那樣簡單。
即使貴為皇子,寧府對楚燁依舊有著養(yǎng)恩,此刻不依靠寧家,之后清繳的時候尚可以說是寧家欺辱壓迫天潢貴胄。但若是此刻借了寧家的勢,后續(xù)再動寧家人,那便是有恩不報的白眼兒狼,在輿論上占盡下風。楚燁若是將來想要登頂皇位,便不能留下這樣的污點。
于是溫庭湛干脆利落地現(xiàn)出了身形,臺階之下,她負手而立,氣勢凜然,語氣中滿是暗沉的風暴:“方才是何人口出狂言,一語定下溫家叛國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