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賜字子熠
目送著溫家軍離去,溫庭湛轉(zhuǎn)過視線,看向身后呆滯的兩人。緊繃的神經(jīng)放松下來,她的身子毫無預(yù)兆地晃了晃,滿是鮮血的手大概已經(jīng)握不住那柄凝淵了。于是手中的劍“當(dāng)啷”一聲砸在了地上,她整個人就這樣直挺挺地向下倒去,嘴角還帶著一抹舒心的笑意。
站在正后方的楚燁伸臂將他攬在了自己懷里,他伸出手,似是想碰碰懷中的人,但停在半空的手到底沒敢落下。青年微微側(cè)首,錯開了自己落在他身上的眸光,原本清朗的聲音染上了些喑啞,在黃昏暖金色的日光里細(xì)細(xì)地打著顫,還夾雜著不敢置信的悲意:“先生?!?p> 溫庭湛注視了他片刻,輕輕嘆了口氣,并沒有應(yīng)他,反而轉(zhuǎn)過頭去,向著眼中還噙滿淚水的風(fēng)靜姝詢問道:“淑孌,晚桐呢?你們之后,又打算如何?”他的聲音很輕,還帶著些中氣不足的虛弱,但目光清明、語調(diào)平和,倒實在不像是將死之人的樣子。
風(fēng)靜姝握住了她垂落在側(cè)的手,低頭醞釀了片刻,終于努力扯出個笑容出來,可到底是假的,甫一開口,音調(diào)中就帶了些哽咽:“晚桐她,在你們來之前,已經(jīng)被我忽悠著先回風(fēng)家求援去了。我們兩個之后,便住在風(fēng)家再不出來了,真的。阿湛,對不起……”
就像是溫庭湛知道風(fēng)靜姝這次是被他連累的一樣,風(fēng)靜姝也清楚,崔家人算計的就是溫庭湛對她的重視。若不是溫庭湛為了救下她們,毫無顧忌地直接暴露了自己的方位,他們這行人根本不會被崔家的人發(fā)現(xiàn)蹤跡,更不用說是像現(xiàn)在這樣要直接丟掉性命了。
淚水盈睫,風(fēng)靜姝回憶著以往,卻發(fā)現(xiàn),那個穿著紅襖叫著她姐姐的小女孩,好像已經(jīng)離她很遠(yuǎn)了。她記得的,只有那個重傷時,依舊擋在她面前的少年,那個從愚昧的村民手中救下她的清俊男子,那個在金鑾殿中,三跪九叩,請求用軍功換她作妻的年輕將軍。
當(dāng)時得知溫庭湛的死訊后,風(fēng)靜姝也發(fā)過誓,此世再不嫁人,且下一世,只要她喜歡,哪怕只是純?nèi)坏睦?,不論她溫庭湛是男是女,她都愿意十里紅妝,將自己嫁給她。她甚至幻想過兩個女子成親的可愛場景,只要身邊是這個人,作為外物存在的性別,似乎,也不再重要了??伤陌⒄堪?,為了救下她們,連來世的機會也放棄了,魂飛魄散,輪回永訣。
恍惚間,風(fēng)靜姝又聽到了那人無奈的聲音:“淑孌,莫哭啊。”可惜,這次,就算是向來喜歡騙人的溫庭湛,也不敢再說出“無事”兩字,因為,他比誰都清楚,自己要走了,原本就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靈魂,是留不長的,更何況他與天道做了交易。
要走的人,不想再給旁人留下執(zhí)念,更不想再用這些話來哄她的笑顏,只是小聲地叫她不要哭,叫她不要為自己難過??娠L(fēng)靜姝這輩子,也就是在她身邊,做為淑孌的時候,才感受到一點活著的樂趣,這就像是無邊苦海中的那粒糖果,教她如何舍得乖乖放手?
溫庭湛抬手,想替眼前笑著淚流滿面的婦人拭去臉上的淚珠,卻忽然發(fā)現(xiàn),他根本舉不起手臂來。他似乎試著動了動,想要弄清自己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卻立刻被軀干各處洶涌而來的痛感逼得悶哼出聲,幾乎瞬間,原就雪白如紙的面容上冷汗如瀑。
那是聲隱忍到極致的呻吟,聽起來與他平日受傷時不慎泄出的痛呼別無二致,可只有抱著他的楚燁知道,他到底會有多痛。他懷中的這人,在老道可怖的靈壓下,動用陰氣召來陰兵,他全身骨骼經(jīng)脈盡碎,全憑著一點意念,死死支撐著自己說完了那些禱詞,又因為老道未死和之后遇到了熟人,竭力壓下了感知的異常,支撐到作為陰兵溫家軍悉數(shù)離開。
現(xiàn)在,老道和守在外面的暗衛(wèi)死士都已經(jīng)死了,他的這口氣,也松了,無可逆轉(zhuǎn)的傷勢作用在他的身上,于是再無生還的可能。楚燁看著他漸漸透明的衣袍,深深地吸了口氣,感覺自己的心都在隱隱作痛。他瀕死的愛人躺在他的懷里,他卻連告白的勇氣也沒有,就要面對永恒的、沒有下次相遇的別離,魂飛魄散,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他的先生了。
他將人摟著,讓他半坐在自己懷里,一只手從他的腦后攬著他,另一只手環(huán)抱著他的腰肢,把自己的下巴虛虛地放在那人的肩膀上,像小時候被對方抱在懷里那樣,輕輕地蹭著他的脖頸,軟了嗓音,顫著聲喚他,像是嗚咽的小犬:“先生,先生……”
就這樣不知喊了多久,他才感受到耳邊溫?zé)岬耐孪ⅲ侨酥袣獠蛔愕奶撥浡曇舨林亩M(jìn)入他腦海中,輕的像是嘆息,又像是對他之前百般呼喚的回應(yīng):“子熠?!?p> 楚燁怔怔地垂眸看向他,那人的臉色青白,眼睛半闔,顯然已是病體難支,隨著魂魄逐漸幻化成透明,他懷中的重量也正慢慢變輕,像是一縷即將散去的青煙。他的瞳孔甚至也有些渙散,只在他垂眸的一瞬,努力動了動唇角,似是要揚起個勉強算是安慰的笑來。
但是沒有用,他現(xiàn)在的狀況,根本不能控制好表情,嘴角的弧度似落非落,倒像是個對命運無可奈何的苦笑了。見他垂首的姿態(tài),原本已經(jīng)渙散的瞳孔凝實了一瞬,他僅存的甚至似乎開始劇烈掙扎,楚燁附耳細(xì)聽,卻又是聲清淺的呼喚:“阿燁,子、子熠?!?p> 不過片刻,眸中的掙扎之色慢慢消退下去,楚燁感覺自己的衣襟被輕輕扯動了下,再看時,又對上了先生清冷睿智的眸。那人躺在他的懷中,神智清明,語氣清晰,若不是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懷中的重量在漸漸變輕,楚燁甚至?xí)X得方才見到的都是夢境——他也寧愿這些都是夢境。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還是上演了,先生此刻的狀態(tài),分明就是回光返照。
那把匕首依舊正正地扎在溫庭湛的胸口,雖然是魂魄,思維還算清晰,她也依舊感受到了眼前慢慢模糊的景象。溫庭湛深吸了口氣,努力平復(fù)著自己發(fā)顫的聲線:“殿下,您現(xiàn)在名楚燁,若是無路可退之時,便回到邊疆,在溫家軍中,你名楚子熠。楚燁,字子熠?!?p> 楚燁呆呆地看著他,懷中的人語調(diào)溫柔,嘴角勾起溫潤的弧度,眸光中帶著他看不懂的情愫,有遺憾,又似乎正在走向解脫。這樣的先生是他至今從未見過的,愈發(fā)清晰的兵馬喧嘩聲中,楚燁不甚確定地照著他的發(fā)音,小心地重復(fù)了一遍:“子、熠?”
她抬頭看向顫著手抱著自己的少年,眸光中漫溢著少見的溫柔神色,帶著對他極深沉的嘉許和期盼:“燁者,火盛也;熠者,華光也,輝煌顯赫,世間無雙。楚燁,剩余的路,先生已經(jīng)陪不了你,惟愿你此生光明磊落,先生在此,祝你從此前程似錦,永無暗時?!?p> 前程似錦,永無暗時啊。
楚燁甚至還沒來得及細(xì)細(xì)品味先生的祝愿,就看見,在他的懷里,從腿部開始,先生的軀干伴著滿是血污的白衣,在山神廟熹微的光暈中,一點點,化成了飄散的星芒。
開始時,還沒有完全失去意識的先生垂落在身側(cè)的雙手握著拳,眉宇緊蹙,仿佛在忍受著極致的痛苦。但等到碎裂的光芒蔓延至他的腰腹時,懷中的人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意識,那雙燦若晨星的眸子永遠(yuǎn)地閉上了,蒼白的容色沒有了絲毫生氣,連方才緊皺的眉宇,都松開了。
在風(fēng)靜姝的抽噎聲和楚燁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在他們面前化成了光點,閃爍的顆粒像是風(fēng)中的塵埃般,四散飄飛,這世間,再無他存在的痕跡。
楚燁感到懷中一輕,忙跪在地上,完全顧不得平日在人前的形象,手忙腳亂地去抓那些散落的光芒,妄圖將它們聚在一起,重新拼出那人的魂魄來。但光粒從他的手中穿過,不受拘束地向上飄去,在陽光中閃爍著愈發(fā)淺淡的色澤,最終融入空中,再看不見。
風(fēng)靜姝已經(jīng)看出了光點的異樣,也知道他們留不住她,便流著淚,跪在了山神像前,虔誠地行下大禮,口中念念有詞:“信女風(fēng)靜姝,愿傾余生之力,供養(yǎng)佛祖,只求令吾夫君溫庭湛得以再入輪回,愿其世世無病無災(zāi),平安富貴?!?p> 楚燁其人,不信神佛,不敬天地,一身反骨也只在溫庭湛面前收斂。但此刻,他竟無比希望,那些故事中的鬼神都是真的,能夠善惡有報,能夠聽到凡人卑微的祈愿,能夠幫他找回他的先生。哪怕不能再帶到他面前,也能讓先生不必再承受本不屬于他悲慘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