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故人已逝
重塑身軀所花費的時間并不長,等待的過程好像也不像文銘宇說的那么揪心,特別是當那個接受重生的人,叫做溫庭湛的時候。用于重塑身軀的藥液慢慢褪去了顏色,用于蘊養(yǎng)神魂的材料還覆蓋在魂魄上,緩緩結(jié)成了白膜,避免內(nèi)里的生魂因過于痛苦而割裂。
文家,那幾個年長的修者也曾在別處見過身體重塑的場景,畢竟位高權重的人大多希望這無止境的壽命,而孤膽英雄類的人物,也會賭這重生成功的概率,來為后人鋪路。
開始時,他們甚至以為自己要重復上次來浮世看到的場景了,畢竟這是禁忌的術法,若是真出了什么問題,便是神明,也是救不得的。那個于文家主支有恩,掙扎著想要憑借自己的意志力復生,替后輩掃清障礙的年輕帝王,在塑體開始,也是這么一聲不吭、靜默不動地隱忍著,最后卻在巨大的痛楚中生生撕裂了魂魄,從此魂散九天,再無輪回。
但沒有。等包裹在周圍的藥液消失殆盡,白膜中傳出人聲的時候,寂靜才被打破,那人的語調(diào)低沉悅耳,連點顫抖都不帶,輕松地恍若從美夢中醒來:“可以了,都轉(zhuǎn)過去吧?!?p> 他從陣法中心站起,伸手向備好的衣衫,動作自然流暢,一襲青衫上身,便又是當年的翩翩君子溫庭湛。看著周圍目瞪口呆的一眾修士,他甚至有余力整理好略帶褶皺的衣物,優(yōu)雅地躬身作禮,溫聲訴說了自己的謝意,動作連貫、語調(diào)平靜而溫和。也只有熟悉流程又熟知此人本性的文銘宇,才從他異常蒼白的臉色中,看出了這場重生她承受的苦痛。
不過片刻,在確認了溫庭湛現(xiàn)在的狀況,又簡單地了解了她的安排后,文銘宇就帶著手下的修士辭別了兩人,重返里世,而穿戴整齊的溫庭湛也牽著尚還在恍惚中的楚燁出了殿門。
第一個說破楚燁身份的,是溫庭湛,第一個叫楚燁殿下的,也是溫庭湛,可現(xiàn)在,還沒有適應楚燁做皇帝的,也還是溫庭湛。兩人在御花園中的亭子里坐下,溫庭湛看著呆呆坐在她身旁的弟子,看著他滿臉不可置信的模樣,在心中輕輕嘆息,到底還是沒有為難他,沒等沉默多久,便先行開了口:“說罷,你助我重生,可是想與我說些什么?!?p> “先生,子、子澄,”甫一出聲,楚燁就察覺到了自身的異常,他的聲音沙啞非常,話語間還帶著些顫抖,似乎是在害怕著什么,但他沒有停下,只舔了舔唇,就接了下去,“你原先的友人和愛人大多已經(jīng)了,剩下的也是日薄西山,你能不能,看看我?我心悅你啊?!?p> “傅熒惑是最早走的,在六年前,你離開不久,他就因傷病逝了,同年離開的還有好多溫家軍里的人,第二年,風瑾走了,然后是程昱和汪杰。兩年前,風靜、師娘也走了,到了去年冬天,連希蕓和暗六也都離開了,現(xiàn)在剩下的,就只有還在病床上掙扎的謝芷汀了。”
像是躲避著誰的回答,楚燁飛快地交代完了眾人的結(jié)局,一把將身邊尚在沉默的人抱了個滿懷,他感受到了那人瞬間的身體僵硬,眼眸中滿是了然的悲涼:“先生,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會喜歡我的,但你能不能,讓我抱一會兒,就一會會兒,不要推開我好不好?”
淚水無知無覺地從眼眶中涌出,楚燁抱著那人溫熱的身體,將下巴靠在他肩上,幾乎泣不成聲。他知道自己該放棄了,無論是隨意找個人來充當皇后,還是說清心思后,放自家先生離開京城,去尋找屬于他的生活,都遠比他現(xiàn)在這樣的死纏爛打得抱上去不放要體面得多。
可是他放不下,理智勸他在先生生氣前防守,情感卻要他再試一試,即便將自己的尊嚴悉數(shù)踩進泥里,他也還是想得到他。一面在腦中唾棄著自己的卑賤,一面卻顫抖著手,環(huán)住了那人勁瘦的腰肢,語無倫次地請求著他的垂憐:“先生,嗚……先生別走,我心悅你啊?!?p> 不知是過了多久,他的耳邊拂過那人清淺的嘆息,有人回抱住了他,溫暖而真實,他仰起頭去看,一片模糊中,那人微微后仰著,伸手替他小心地揩去了糊了滿面的淚水,又輕輕轉(zhuǎn)過了他的臉,讓他能夠正視著他深邃的黑眸:“不哭,先生在呢,不走了,我知道呢?!?p> 楚燁哭得視線都有些模糊了,等他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先生抱著,坐在了那人滿是竹香的懷里。紅暈爬上了他的脖頸,他小小聲地打了個哭嗝,仰起頭來,頗有些不好意思地抓著那人的衣擺:“先生,您說您不走了,是真的嗎?那、那您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嗎?”
溫庭湛當然看出了他幾乎要擺在明面上的心思,像是對待幼時的他一般,沒好氣地拍了拍他的屁股:“你說呢?我有什么時候騙過你啊,???我的小殿下?”
話雖是這么說的,但溫庭湛心里,雖然沒有對楚燁的愛意,卻其實,也并不反感這樣的陪伴。作為殺手,作為將軍,她其實一直不知道,該怎么樣去愛人,便是曾經(jīng)放在心間的暗戀對象,也不過是在她的領地里擁有了些特權,卻從來比不過她名下的家族和親人。
謝芷汀、傅熒惑,乃至后來作為她名義上妻子的風靜姝,當年的這些人,能熬過亂世振興世家的,哪個不是世家悉心教養(yǎng)出來的人?又怎么可能看不透她的真實心態(tài)?所以,傅熒惑才會覺得,做友人簡單,但若是要在她心中占據(jù)些席位,實在困難甚至根本不可能呢?
在現(xiàn)代的時候被艱難的生活打碎了所有女孩子家的小心思,掙扎在生死之間,怎么可能還有時間暢享什么奢侈的情感?第二世則是壓在她身上的親情和家族責任,便是之前作為鬼魂的重生,她也依舊背負著溫家的血債,要知道,那句“將領沒有自己的情感”,不止是說來教導楚燁的,也是告誡她自己的,在一切結(jié)束之前,她不會擁有感情,也不配擁有感情。
但她從沒有想過,壓抑的時間久了,也就真的忘記了怎么去愛。她的責任和回憶,都隨著往事,被埋藏在了久遠歲月的深處??涩F(xiàn)在,面對著另一個人掏心掏肺的情感,便是心中放下了過往所有的隔閡,便是早已滿身輕松,她也已經(jīng),再不知道該怎樣去回應了。
溫庭湛很誠實,她心中認定的向來就是真實,與其讓楚燁自己發(fā)現(xiàn)她感情上的缺陷,進而無法接受,不如從一開始,就不必出現(xiàn)。她擺正了楚燁的面孔,讓他能夠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神情:“阿燁,我不知道什么叫喜歡,到現(xiàn)在為止,我也沒有喜歡過什么人?!?p> 她伸手,輕輕捂住了楚燁想要開口為她辯解的企圖:“阿燁,你不必為我開脫,或許這輩子,我都學不會怎樣去愛一個人?!睅е洃涋D(zhuǎn)世了三次,從來沒有人,能夠讓她打破自己的原則,就是她本人的性命,也是不可以的,或許,她從骨子里,就是寒涼的性子。
對于一個冷心冷性的殺手而言,要求她像個正常人一樣,愛上別人,甚至愿意為那人洗手作羹湯,這實在太難了。雖然為了任務,為了取人性命,溫庭湛什么都扮演過,也什么都可以扮演好,但終究,她不愿意欺騙滿心歡喜的楚燁,也不愿意在今后的生活中委屈自己。
“我對自己的感情生活向來是沒有什么所謂的,我也可以溫柔體貼,也可以偽裝成任何你想要的樣子,但既然是你先提出的,我便不會再做任何偽裝。我的真實性格,絕不是你們想象中,屬于鎮(zhèn)遠侯,甚至屬于你先生的性格。若是你真的接受,我也可以答應你,讓你嫁做男妻,但前提是,你不必遷就我,并且已經(jīng)想清楚了你之后的生活?!?p> 楚燁完全不介意先生說的話,這么多年,便是溫庭湛不說,他也早就已經(jīng)猜到了此前先生與他交流時,并不是他自身的性格。哪個用兵如神、武藝高超的將軍會在平日里溫柔教導名下的弟子?哪個滿口帝王之道,受了再重的傷、面對再嚴峻的局勢也能夠面不改色的謀者會縱容著他選好的繼任者撒嬌耍潑,在他在場的情況下完全將自己的安危托付給他?
不會的,絕不會有的。為謀者,是步步為營的心機,為將者,是滿面殺機的從容,為王者,是危如累卵的淡漠,絕不會有縱容身后的弟子如溺愛孩童般的作為。溫庭湛從來都把他當做繼承衣缽的弟子看待,但是,也從來,都沒把他真正看做是自己的弟子過。
他想過被拒絕,想過被無視,但他從沒想過,他的先生,會真的就這樣直接就這樣把自己的情緒揭底,大剌剌地將傷口露給他看。直視著那雙深邃而平靜的桃花眸,楚燁的面上綻開了艷若桃花的笑靨:“先生,子澄,阿湛,我愿意的,我向來,就是愿意的?!?
月光波斯
完結(jié)倒計時: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