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人都知道，龍部樓秦是整個樓秦族最為強(qiáng)盛的部族。

　　幾百年前，英勇善戰(zhàn)的樓秦人在廣袤無垠的巴克草原建立起樓秦政權(quán)，從此形成與中原長期對峙的局面。

　　天神眷顧樓秦人，特賜他們優(yōu)越的居所和其他民族無法望其項(xiàng)背的絕對優(yōu)勢，巴克草原四季氣候宜人，河湖眾多，樓秦人因此馳騁草原長達(dá)幾百年，并一度統(tǒng)治著周邊弱小部落民族，可謂風(fēng)光無限。

　　后來，一個名叫龍巴古爾的部落首領(lǐng)因?yàn)槭艿綐乔赝醯牟录桑坏貌宦暑I(lǐng)手下的民戶離開巴克草原，他憑著無人能比的膽識和耐力，帶領(lǐng)他的族人游蕩數(shù)十年，終于在巴克草原南部的斷垣山定居，并正式宣布脫離樓秦王的管轄。

　　樓秦王借機(jī)聯(lián)合宇文部、肖部討伐龍部，龍巴古爾借中原皇帝的力量，一舉殲滅三部勢力，從此龍巴古爾率領(lǐng)龍部樓秦族人重回巴克草原，并向中原皇帝稱臣。

　　中原皇帝敕封龍巴古爾為樓秦王，并默許龍巴古爾在巴克草原乃至整個依洛境內(nèi)的統(tǒng)治地位，原來的宇文部、肖部以龍部為尊，樓秦部改為輕部，成為整個樓秦除了奴隸之外身份最低賤的部族。

　　太祖擁戴中原皇帝，并借中原勢力威震八方的事跡，已經(jīng)過去兩百多年了。

　　自從阿爹上任以來，巴克草原和中原的關(guān)系便急劇惡化，樓秦看上去強(qiáng)盛，可阿爹卻說我們已失去了與中原抗衡的實(shí)力。

　　自我記事以來，中原已經(jīng)不止一次與樓秦兵刃相見，那時(shí)我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蛘蹋疑踔劣X得只要阿爹安守本分，盡心管理巴克草原，中原皇帝就不會帶兵來攻打我們樓秦。

　　稍微長大一些之后，我才知道，即使阿爹做的再好，只要中原皇帝不滿意，那么阿爹便沒有做好任何事情。

　　我從小就學(xué)習(xí)中原的文化，據(jù)說這是我的曾祖父時(shí)期就在實(shí)行的，聽我阿爹講，我的曾祖父不像樓秦驍勇善戰(zhàn)的勇士那樣，他是百年來第一位性情溫和的樓秦王，他不僅不排擠中原人，甚至廣納中原人入朝為官，且他的王后便是中原一位將軍的女兒。

　　此外他還曾經(jīng)多次入中原學(xué)習(xí)，雖身為樓秦人，他卻沒有樓秦人性子里固有的偏執(zhí)，在他的帶領(lǐng)之下，巴克草原開始蒸蒸日上，它就像初生的朝陽，朝氣蓬勃。

　　讀完《論語》后，我曾一直以為中原的男子都是坦蕩蕩的君子，我亦十分崇敬那位夫子，但我的金韓娜阿瑪告訴我，中原的男人其實(shí)都是表里不一的偽君子。

　　阿瑪還告訴我，中原的女子都像蓮花一樣端莊賢惠，不像我們樓秦，樓秦的女子都熱情奔放的像太陽花。

　　我沒有見過蓮花，阿瑪也沒有見過。我纏著她給我講蓮花，阿瑪胡扯了一通，我仍然想象不出那是一種什么樣的花，但我想，既然阿瑪說中原的女子都像蓮花，那蓮花一定是一種很美的花。

　　我整日里穿著火紅的衣裙，騎著我的馬兒在草原上馳騁，可是一旦安靜下來，我就會憧憬阿瑪向我們描述的繁華熱鬧的中原。

　　我會想象那里的孩童是否也騎著馬兒飛奔，那兒的女子呢？她們不該整日穿著紅色的衣裙在大街小巷來往的，據(jù)說中原的男人對女人管束很嚴(yán)，女子們絕不能輕易在外面拋頭露面，更不能和男人們一起喝酒吃肉，否則會被視為異類，不僅夫家唾棄，連母家也會為之蒙羞。

　　我們樓秦可不會這樣，即使當(dāng)初曾祖父主張學(xué)習(xí)中原的文化，可他并沒有制定那些繁文縟節(jié)來束縛樓秦的女人。

　　有時(shí)我會想，倘若有一天我成了中原的女人，整日被自己的丈夫鎖在家里，看不到外面的陽光，聞不到花香，聽不見鳥叫聲和馬蹄聲，我會怎么辦？會不會瘋掉？會不會逃走？

　　阿瑪說我這是杞人憂天，她說我既然是樓秦王的女兒，那我這輩子都不會離開巴克草原，就算以后嫁人，我阿爹和阿娘也不會把我嫁到中原去。

　　我也不愿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有什么好，說不準(zhǔn)一輩子都見不到阿爹阿娘，還要永遠(yuǎn)被丈夫鎖在家里，想想就覺得憋屈。

　　中原應(yīng)該很漂亮，有蓮花，還有像蓮花一樣美的女子，但我還是喜歡我的巴克草原，我喜歡我的紅衣，還有我的馬兒。

　　一日我看到阿娘站在宮殿里哭，阿爹抱著她不說話，我還看到阿爹率領(lǐng)巴克草原的士兵們離開樓秦，我和阿娘站在城墻上，阿娘握著我的手，她的手十分冰冷，臉色十分蒼白。

　　阿爹離開時(shí)她沒有再哭，我也沒有哭，從小到大，我都不是個愛哭的人。

　　阿爹的黃金鎧甲在太陽的照射下發(fā)著刺眼的光，我的眼睛被刺痛了，用手揉了揉眼，淚水立馬就打濕了眼睫毛。

　　我知道彼時(shí)我的眼睫毛不是根根分明，而是好多根合成一大根，好多根合成一大根，總之是很好看的。

　　阿瑪告訴我，樓秦人天生長得漂亮，不論男女。

　　我問她，中原的人漂亮還是樓秦人漂亮，她說，樓秦人覺得中原人漂亮，中原人覺得樓秦人漂亮。

　　我想了想，覺得她說的不錯。

　　禮部就有個長得很白凈斯文的書生，我覺得他長得很好看，他說我長得好看。

　　這個書生很奇怪，他是隨他父母遷居到巴克草原的，他的父親是一名武將，他卻是個舞文弄墨的文人。

　　我很佩服他，不僅因?yàn)樗隹诔烧?，而且因?yàn)樗麜髟姟?p>　　我只會讀詩，要我自己作詩，那我真作不出。

　　我覺得中原人的詩太復(fù)雜了，那書生卻說，中原的詩并不復(fù)雜，是作詩的人太復(fù)雜。

　　我讓他教我作詩，他不肯，說我學(xué)詩是為了在別人面前賣弄，并非真心想學(xué)，其實(shí)我也沒有興致學(xué)，被他說中了心思，因此作罷。

　　阿爹走后，我仍然整日里在草原上撒野，那書生每回見我像瘋子一樣耍，都要瞪我一眼，罵我一句才走開，為此我不喜歡和他玩。

　　家里的哥哥們都隨阿爹離開了，弟弟們年紀(jì)小，我和他們玩不來，阿娘就生了我一個女兒，家里的女孩不少，可她們從小就和我疏遠(yuǎn)，就是因?yàn)槭裁础白鸨坝袆e”“嫡庶有分”“不可僭越”。

　　“她們都是姨娘們生的，阿娘是王后，我心愛的阿卓瑪依你是嫡公主，我們和她們不一樣……”

　　諸如此類的話我從小就聽我阿娘講，講的多了，我便厭煩了，我若厭煩了，阿娘定會罵我不成器，她生氣了就不管我，讓阿瑪帶我去其他地方玩。

　　我也不喜歡阿瑪整天跟著我，做我的尾巴監(jiān)視我，因此只要離開阿娘的視線，我便飛快的跑起來，將阿瑪甩在后面，躲在一處熱鬧的地方，捂著嘴聽人群中阿瑪尖利的叫喊聲，她若從我面前經(jīng)過而沒有發(fā)現(xiàn)藏在草垛里的我，我就覺得特別高興，不為什么，反正是高興。

　　不過我的阿西合一直陪著我，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阿娘說阿西合是我的婢女，我是她的主人，我不喜歡阿娘用主仆關(guān)系來形容我和阿西合，阿西合不是奴隸，我不是主人，我不會拿皮鞭抽打她，我會像喜歡姐姐一樣喜歡她。

　　阿娘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小。

　　姨娘生的孩子也是阿爹的孩子，也是我的兄弟姐妹，干嘛非要講什么貴賤尊卑呢？如果阿娘知道我時(shí)常溜出去和輕部的孩子一起玩，她會不會又罵我不成器？或者她會像責(zé)罵卓玲赫爾一樣責(zé)罵我？

　　卓玲赫爾是我的姐姐，我未出生時(shí)阿爹最疼愛她，去年嫁給了巴克草原上桑格部落的一位世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位母親了，其實(shí)她只比我大四歲，如今她才十七歲。

　　阿瑪說中原的女子十二三歲就要嫁人，不然的話，她們的父母就要向官府多上交賦稅，據(jù)說這項(xiàng)條例是中原皇帝和他手下的官員們制定的。

　　我們樓秦可不會強(qiáng)制爹娘嫁女，只要女孩有了意中人，而且她的意中人也真心喜歡她，男方射下一雙大雁送到女方家里，作為提親的彩禮，兩人就可結(jié)為夫妻。

　　阿爹的軍隊(duì)是早春時(shí)離開巴克草原的，我不知道他們離開了多少時(shí)日，草原上的日子過得飛快，我已經(jīng)在墻上刻了接近兩百顆星星，現(xiàn)在應(yīng)該到秋天了，可是阿爹還沒有回來。

　　我漸漸覺得每日在草原上玩耍一點(diǎn)樂趣也沒有，便整日里待在城墻上，看著四處的路，期待著有一天阿爹會在其中一條路上騎著戰(zhàn)馬回來。

　　以前阿爹出遠(yuǎn)門，我也會這樣等他，看到阿爹得勝歸來，我會立馬興奮的跑下城墻，待城門打開時(shí)歡喜的跑出去迎接他。

　　阿爹每次看到我，都會下馬來，有時(shí)甚至命人解下沉重耀眼的鎧甲，隨后將我輕輕抱起，我會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和阿爹騎著他的烏桓寶馬回到宮中。

　　我每日都在城墻上等他們回來，可城外除了一望無際的草地，什么都沒有。

　　直到有一日，一個冰涼的東西掉在我的鼻尖上，我才知道下雪了。

　　雪花鉆進(jìn)我的后衣領(lǐng)里，有些冷。

　　我抬頭望天，忽然覺得天空變得很低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于是我伸出手去碰它，小小的雪花落在我的手上，立馬就融化了。

　　我仔細(xì)觀察那些雪花，似乎看到它們的美麗的形狀了，可當(dāng)我伸手去接住它們時(shí)，它們又立刻變成了幾滴小小的水珠。

　　我又興奮起來，伸手去接雪花，然后立馬將手收回來，想要將雪花的形狀看個仔細(xì)，可是我始終沒有成功，那雪花像是故意和我作對一樣，在接觸到我手的瞬間，便消失了。

　　也許是手的溫度實(shí)在太高，雪花反而承受不住，才會融化。

　　我玩了一會兒雪，情緒又變得很低落。我忽然覺得這灰蒙蒙的天甚是煩人，還有這借著寒風(fēng)欺負(fù)人的雪花。

　　我微微睜眼，四面八方的雪花便像馬蜂一樣朝我的眼睛飛來，我的臉頰被雪花打的生疼，像針扎一樣，很不好受。

　　我下了城墻，才覺得風(fēng)雪并不那么咄咄逼人，剛才不過是站在高處，所以覺得冷。

　　我和阿西合牽著馬兒踏著雪往回走，我們都心情不好，我們的馬兒肯定心情也不好，所以我們不打算再騎著它跑了。

　　半路上我們又遇見了那個書生，這次他倒沒有對我冷嘲熱諷。

　　他撐著傘，安靜的站在雪中。

　　我忽然覺得，其實(shí)這個書生挺不錯的，只是我說不出他哪兒不錯，就是覺得見到他時(shí)心里有些歡樂。

　　他從來不叫我阿卓瑪依，他在阿爹面前尊稱我為“公主”，除此之外，他高興的時(shí)候會叫我龍十三，因?yàn)槲沂前⒌牡谑还?，他不高興的時(shí)候叫我“喂”“你”，只有很少的時(shí)候，他會叫我龍清明。

　　我覺得龍清明很難聽，因此不準(zhǔn)他這樣叫我，可他說阿卓瑪依在中原就是清明的意思，所以理應(yīng)叫我龍清明。

　　因?yàn)檫@個緣故，我也不怎么喜歡阿卓瑪依這個名字，曾央求阿娘替我改名，阿娘又罵我不成器，她說阿卓瑪依是樓秦最尊貴的神的名字，寓意深遠(yuǎn)，我要是敢嫌棄這個名字，天神會懲罰我。

　　我不管阿卓瑪依是什么神，總之我不喜歡被人叫成清明，我覺得這個名字聽著怪怪的。

　　那書生將傘遞給我，那是一把制造精細(xì)的傘，一看便知是中原的東西，巴克草原的兒女從不需要傘。

　　我沒有要他的傘，他大概嫌我不識好歹，也不說話，轉(zhuǎn)身就走了。

　　我們回到宮中時(shí)，天已經(jīng)黑了。

　　因?yàn)橄卵┑木壒?，四周白茫茫一片，王宮上下被一盞盞琉璃燈照的通亮，大片大片的柔軟的雪花在燈下飛舞旋轉(zhuǎn)，地上也積了一層厚厚的雪。

　　我有些冷，披了件狐裘大衣去阿娘的寢宮，阿娘不在，宮人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剛從阿娘的寢宮出來，就有一只手拉住了我的衣角，我低頭一看，原來是我的三弟弟蒙克勤。

　　我問他怎么了，他不說話，拉著我的手往外走，我們來到阿爹的寢宮，蒙克勤指著燈火通明的房間，才開口讓我陪他進(jìn)去看看，他一個人害怕。

　　我有些好奇，牽著蒙克勤的手悄悄走了進(jìn)去。

　　院子里一個守夜的宮人都沒有，大殿的門半掩著，里面有說話的聲音。

　　我正想推門進(jìn)去，忽然聽見了叔父的聲音。

　　他說：“此戰(zhàn)樓秦已敗，那陳朝皇帝大怒，揚(yáng)言定要給我樓秦一個教訓(xùn)，我經(jīng)過一番周折，才得以平息陳朝皇帝的盛怒，可是自此以后，巴克草原一半的領(lǐng)域和一半的牛羊住戶都要?dú)w陳朝管轄，樓秦每年上交的貢品賦稅需比以前增加兩倍，不僅如此，陳朝甚至乘勢收服依洛境內(nèi)脫離樓秦的部落民族，如今樓秦早已沒有了往日的榮耀，這一切都是因?yàn)辇埞?。若非他一意孤行，樓秦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p>　　“可是無論如何，我只有阿卓瑪依一個女兒，若將她嫁到陳朝，我真的不忍心。不如將龍哈努勒任意一個女兒嫁過去，反正陳朝皇帝從未見過阿卓瑪依，我們來個貍貓換太子又如何？”

　　這是我阿娘的聲音。

　　“阿美兒你真是婦人之仁，陳朝皇帝沒有見過阿卓瑪依，可不代表別人沒見過她，你千萬不要小看陳朝的細(xì)作，也許我們身邊最信任的人就是那些人，此番戰(zhàn)敗便是軍隊(duì)中出了細(xì)作，盜取了我軍的布防圖，才會導(dǎo)致我軍節(jié)節(jié)敗退，若中原皇帝得知我樓秦戲弄陳朝，那我們巴克草原將會被中原的鐵騎踏平。再說了，將阿卓瑪依嫁過去為的是兩國邦交，她是天神選定的人，將她送到中原，才能保我樓秦安定。”

　　燈光下，叔父抱著我阿娘，阿娘依偎在這個男人的懷里，我的心忽然“突突”直跳。

　　我用手遮住了蒙克勤的眼睛，我不想讓這些滿身污穢的人弄臟我弟弟的眼睛。

　　也許我的阿爹再也回不來了，他再也回不來了。

　　我多想大哭起來，用我的眼淚懷念我敬愛的阿爹。

　　我多想告訴他，我阿娘背叛了他。

　　我開始害怕，怕叔父會大開殺戒，可是他并沒有立刻對我和我的三位弟弟動手。

　　幾天之后，樓秦戰(zhàn)敗的噩耗傳到巴克草原，樓秦王龍哈努勒和眾位王子身亡，連尸骨都沒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