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注定不是個太平的年歲。
上元節(jié)當(dāng)晚皇后的大兒子鐘明桓聯(lián)合朝中重臣起兵謀反,舉兵攻入皇宮,脅迫皇帝廢黜太子,逼皇帝讓位于他。
聽說當(dāng)時鐘明桓雖有備而來,但一早得知消息的皇帝和太子在宮里布下了重兵,就等鐘明桓自己送上門去,所以攻入皇宮沒多久,鐘明桓等人就被太子鐘明鶴帶人壓制了下去。
這件事情是在皇宮里面發(fā)生的,叛軍絲毫沒有擾亂上元節(jié)老百姓們的歡樂,一道圍墻,里面是腥風(fēng)血雨,外面是風(fēng)平浪靜。
恒王鐘明桓被射死在錦云樓下,背后支持他的皇后以及李宗嗣等人都被拉下了馬,此外還有許多與此事有聯(lián)系的人都受到了處罰。
后來我才知道,原來皇帝想除掉李宗嗣和皇后等人,已經(jīng)不是一年兩年了,甚至在皇帝剛登基時,他就已經(jīng)計劃著要鏟除李宗嗣了。
外戚干政,禍亂朝綱之事歷史上常有,也難怪皇帝隱忍了那么久,仍然要殺掉李宗嗣等人。
奇怪的是,事發(fā)當(dāng)晚,殺入皇宮的人是鐘明桓和李宗嗣的兩個兒子,李宗嗣自己卻不在現(xiàn)場,等禍亂平息后,皇帝派人去抓李宗嗣,卻發(fā)現(xiàn)李宗嗣在自己家里飲下了鴆酒,早就毒發(fā)身亡了。
這些事情外人一概不知,鐘明鶴也沒有說給我聽,反倒是半個多月之后,太子妃親口告訴了我,我才知道那晚她以感染風(fēng)寒為由,沒有隨鐘明鶴入宮,從而保了自己一命。
上元節(jié)過后不到半月,廢后李氏的第二個兒子鐘明源死在了趕來上京的路上。
正月未過,本該下雪才對,可那幾日上京卻下了雨,叫人誤以為春天提前到來了。
鐘明鶴被皇帝召進宮去已有四日了,這幾日東宮風(fēng)平浪靜,李映月亦不來找我麻煩,沒人監(jiān)管我,按理來說我應(yīng)該很高興才對,可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總擔(dān)心鐘明鶴出事。
太子走后第三日,染娘告訴我,定王殿下鐘明源欲為廢后李氏伸冤,卻在趕來上京的路上被人暗殺了,幕后主使是安王。朝中不少人認為這是太子殿下借著安王的手除掉了心頭大患,也有人認為太子是無辜的。
我不甚明白安王為何要派人殺了定王,朝堂之事風(fēng)云詭譎,我猜不到個中緣由,李宗嗣已死,皇后等人的勢力被連根拔起了,那定王即使有不臣之心,也沒人肯幫他,他已對任何人都構(gòu)不成威脅了,為何還是難逃一死?
我問染娘:“這件事與太子殿下有關(guān)系嗎?”
染娘道:“良娣懷疑殿下?”
我說:“我不知道。”
“良娣有所不知,太子殿下自幼時便由廢后李氏撫養(yǎng),李氏有恒王和定王兩個孩子,定王比殿下年長五歲,兩人自幼兄弟情深,長大后亦如此,當(dāng)初定王被貶去河西,太子殿下還多次在陛下面前為定王求情,這些年間,殿下與定王私下書信往來頻繁,定王每歲生辰,殿下必遣人帶著禮物前去河西為定王慶生,前幾日定王遇刺身亡的消息傳到陽康,殿下悲慟不已,在群臣面前失態(tài)痛哭,殿下自小性子孤僻,身邊沒有幾個親近的人,唯有定王對殿下情深意重,殿下對定王的情誼也絕不是假的。”
聽染娘這樣一說,我才知道原來是我多心了,鐘明鶴視定王為親兄弟,怎會派人刺殺他呢?可憐鐘明鶴只有這一個好哥哥,竟也離他而去了。要是有一日我的哥哥們也被人殺死,我不知會有多難過呢。
我還有阿爹阿娘,還有阿翁和三個弟弟,還有王宮里的兄弟姐妹們,可鐘明鶴卻是個自小就沒有娘親疼愛的人,若是沒有定王的陪伴,這些年他在這世上該有多寂寞啊。
我越發(fā)著急,不知鐘明鶴現(xiàn)在到底怎么樣了,陛下會相信他嗎?
這幾日上京一直在下大雨,傍晚我站在檐下看著灰蒙蒙的天,急促的雨點噼里啪啦砸在地上,面前不知疲累的雨簾嘩啦啦往下墜,染娘端來的飯菜我只慢吞吞吃了幾口,往日里多么好吃的飯此時也味同嚼蠟。
外面有些冷,我心煩意亂的躺在被窩里,心想陛下是否會叫鐘明鶴跪在這瓢潑大雨中,要是陛下果真這樣做了,那鐘明鶴一定會生病的。
我雖不知鐘明鶴何時才回來,卻每日都叫染娘備著驅(qū)寒的湯水。我心想,要是鐘明鶴明日還不來,我便進宮去看他??晌矣钟X得他應(yīng)該不想看到我,此時也許他更想看到李映月。
或許李映月早就親自送去衣物了,我再去豈不是裝腔作勢?他要是見了我,會不會生氣?會不會覺得我是幸災(zāi)樂禍,專門跑去看他笑話的?
我有一堆心事,翻來覆去睡不著。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去看他,越想越焦慮,好幾次差點忍不住要穿戴整齊進宮去了,可我終于覺得有些不妥。我糾結(jié)了好久,還是決定去看看,不管怎么樣,只要我親眼看到他平安無事,我才會安心。
后半夜我漸漸有了睡意,不知睡了多久,忽從夢中驚醒,察覺身后有人,我轉(zhuǎn)過身,借著燈光看到鐘明鶴蜷著身子瑟瑟發(fā)抖。
我不由得高興起來,他終于回來了,可是隨即我又緊張起來,他這是怎么了?是生病了還是被皇帝斥責(zé)了,還是皇帝命人對他用刑了?
不知為何,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很難過,他抽噎了幾聲,又極力忍住哭出聲來,像一個倔強又乖巧的孩子。我有些手足無措,自小我就見不得人哭,我也不會安慰人,我知道他心里很難過,可我該說什么呢?勸他看開點,柔聲對他說沒事?我都做不到。
我忽然想起兒時每回難過的想哭,阿娘都會將我摟在懷里,無聲的拍我的后背,她從不會對我說“沒事了”“別哭了”之類的話,可她溫暖的身體卻勝過了千言萬語。
我一手摟著他的脖子,一手輕拍他的后背,他先是一愣,隨后將腦袋緊緊貼在我的心口,就像我極力想靠近阿娘,從阿娘的懷里尋找慰藉一般。
我的下巴抵在他的頭發(fā)上,他緊緊抱著我,好久都不說話,我們就靜靜的聽著彼此的呼吸和外面的雨聲。
好久好久,久的我差點以為這是個夢,鐘明鶴才開口:“我的兩個兄長都死了。”他的聲音很低沉,仿佛充滿了內(nèi)疚,又仿佛他已孤立無援,被世人拋棄了。
我心里一陣難受,對他說道:“我在,我一直都在,我會陪著你的。”
鐘明鶴難得乖巧一回,他點了點頭,我又說:“別擔(dān)心,我不會離開你的?!?p> 我將他身上的濕衣裳脫了,他渾身濕透了,也不知是淋了多久的雨,我見不得他受苦,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叫我心里難過。我從柜中找來他的衣物幫他換上,自打侍奉他開始,我就養(yǎng)成了在自己的衣柜中備幾件他的衣物的習(xí)慣,這時顯然派上了用場。
他縮在被子里不敢出來,我將火爐移的近些,待我再爬到床上時,他像做賊似的用紗帳將我和他包圍在里面,嘴里念叨道:“我不要見他們,我不想再見到他們了?!?p> 我哄他道:“我們誰都不見,誰來都不見,好不好?”
他眼里的淚水化作盈滿的湖水,卻沒有流出來,而是逐漸消散了,他說道:“阿卓瑪依,留在我身邊,哪里都別去,留在我身邊吧?!?p> 我安慰他道:“我哪里也不去,就在你身邊守著你?!?p> 我有些慶幸,在他傷心時陪著他的人是我而不是他心愛的太子妃。我知道我的想法很令人厭惡,可這就是我的真實想法,我不想叫別人搶走他,即便他只視我為良娣,即使我不是他的發(fā)妻,可只要他心里有我的一席之位,我就很開心。
鐘明鶴終于還是生病了。
清晨我醒來時,他還未醒,我看到他嘴唇發(fā)白,兩頰卻通紅,便猜測他發(fā)燒了,我將手覆在他額頭上,他像是受了驚,忽然睜開眼警惕的將我看著,隨后他對著我微笑,我以為他病情嚴(yán)重,急忙喊染娘來。
鐘明鶴卻不樂意,他說要和我多待一會兒,還拽著我的手不松開,我一邊耐心哄他,一邊催染娘找太醫(yī)過來,一屋子人頓時手忙腳亂,只有鐘明鶴笑瞇瞇躺在被窩里對我傻笑。
他生病時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睡覺,夢里還總愛胡言亂語,這些夢話中左右不過是思念他的娘親顧氏,可我只在這時才不時聽到他弱弱的喊:“娘,阿娘。”
往常他在皇后面前都喊她“皇后殿下”,就連在皇帝面前,他也以“陛下”“圣人”之類的稱呼代替“父親”“阿爺”,那時他的語氣總是那么平淡,他與他們總是那么疏遠,仿佛他們永遠是君臣而非父子。
我每每聽到他這樣,總不免替他擔(dān)心,怕陛下聽了心生不悅,他卻從來都是如此,毫不避諱也毫不遮掩,他除了在東宮偶然失笑幾次,在外面幾乎不怎么笑,可我始終認為他是個好人,是個沉默寡言的好人。
幾日后陛下身邊的秦將軍奉命來看望他,染娘告訴我,鐘明鶴自幼受秦將軍教導(dǎo),視秦將軍為師長,對他極為尊敬。秦將軍叫我們?nèi)ネ饷娴群?,他在屋子里和昏睡的鐘明鶴單獨相處了半個時辰之久,再出門時,竟老淚縱橫。
秦將軍念叨道:“可憐這孩子,若非身在帝王家,又怎會……”他急忙擦了淚痕,又道:“失言了,失言了?!?p> 他囑咐我們盡心侍奉太子,第二日,皇帝親臨東宮,彼時鐘明鶴用過藥后睡下了,太子妃不在,我糾結(jié)是否要叫鐘明鶴醒來,皇帝卻擺手示意我們不必驚擾鐘明鶴,他坐在床邊,親自將手巾換了水,再放回鐘明鶴額頭上。
身旁的人大氣不敢出,該回避的回避,該低頭的低頭,我靜靜看著這父子兩人,心道這是何苦,即使鐘明鶴對皇帝并不熱情,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帝是在乎太子的,可是皇帝終究不止太子一個兒子,他對太子也并非十分的信任。
但鐘明鶴的為人如何,做父親的皇帝能不知道嗎?鐘明鶴沒有理由派人刺殺定王,為何皇帝就是不信他呢?如果一個父親連自己的孩子都不相信,那他還能相信誰?
這一年上京的天氣也變得很奇怪,接連下了幾日的大雨后,卻又開始下了大雪。
皇帝下旨將安王貶為庶人,今生再不得回上京,他身邊那些文人俠士也都盡數(shù)被遣散,我猜想其中是有顧伯的,因為之后我再也沒有見到他,他像是突然從我身邊冒出來,又突然從我身邊消失,沒有留下任何聲息。
鐘明鶴的病情有好轉(zhuǎn)之后,絲毫也不懈怠,就去皇宮里上早朝了。聽說他為了防止將病氣傳給皇帝,就一連在殿外站了好幾個清晨。
這幾日鐘明鶴與我親近了不少,我過于欣喜,竟忘記了太子妃。直到一日清晨鐘明鶴離開后,太子妃身邊的珍珠才來找我,當(dāng)時染娘不在,阿西合陪著我,我原本不打算跟她去見太子妃,可是珍珠遞了張紙條給我,上面竟是樓秦文字。
我一看落款人是雅麗塔,問她道:“太子妃知道雅麗塔的下落?”
珍珠說道:“太子妃只叫奴婢請良娣過去,其余的奴婢一概不知,至于要不要去,全看良娣的心意?!?p> 阿西合在一邊給我使眼色,我明白她不想讓我去,她自小也不怎么喜歡雅麗塔,想必是不想叫我趟渾水,可雅麗塔是我的阿姐,我不能不管。
我對阿西合說道:“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會怕的,雅麗塔是我阿姐,我不能扔下她,我們就去看看吧?!?p> 我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去太子妃那里了,待我們進去時,院子里荒落不已,連守門的侍衛(wèi)都沒有,我好奇道:“怎么太子妃這邊這么冷清?”
珍珠說道:“太子妃受到娘家的牽連,如今大不如前了,有什么奇怪的?”
屋里也冷清的不像樣,我仔細看去,竟連炭火都沒有。我問道:“為何屋里也不生炭火,這里太冷了,叫太子妃怎么???”
太子妃的聲音響起,她說道:“我能留著這條命見你,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還說什么炭火,心要是冷了,要再多炭火也無濟于事?!?p> 她站在不遠處,冷冷的看著我,眼睛里像藏了刀子一樣,叫人后背一陣發(fā)涼。
“你說你有雅麗塔的消息,她人在哪里?”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雅麗塔可不是你的親姐姐吧?你為何這樣在乎她?”
“她雖不是我阿娘生的,卻是我阿爹的孩子,我與她身上同有阿爹的血,她怎么不是我的親姐姐了?”
“你們樓秦人真是可笑,不過我沒有騙你,雅麗塔的確在這里。”
隨后賀蘭慧走出來,我才發(fā)現(xiàn)她一直都在屋里,她對我笑盈盈道:“想不到阿卓瑪依你還能記得我們的情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