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斯綿這才想起,早幾天張娟娟就跟他說了,今天帶兒子去吃大餐,兒子六歲了,一家人好好慶祝一下。張娟娟去辦公室找他,肯定也是為這事。
“祝你生日快樂!”周斯綿蹲下來,跟兒子說。
周記誠說:“你從來沒有陪我過生日,根本不喜歡我?!?p> 周斯綿心里一陣愧疚:“爸爸對不起你,爸爸向你道歉,明年爸爸一定陪你過生日。”
他要抱周記誠,他卻躲開了:“我才不稀罕你陪我過生日!我要媽媽,不要你!”
周斯綿愣住了。從小,孩子就沒在他身邊呆幾天,更甭說過生日帶孩子好好玩了。
周斯綿轉(zhuǎn)而問周記誠:“媽媽在哪里?”
“睡覺。你今天罵她了,她說,今后再也不理你了。我也不會再理你了!”兒子的話,一個字一個字戳在周斯綿的心上,讓他心疼臉熱鼻子酸。
張娟娟就在臥室,聽到父子對話,出來制止周記誠:“記誠,你怎么跟爸爸說話?媽媽教了你要尊敬父母的!”
周記誠“哼”了一聲,扔下積木,跑到媽媽身邊,將頭埋到媽媽懷里,說:“我不要他,不要他!”
安頓孩子睡下,周斯綿又要開始哄老婆。說好了不爭執(zhí)的,現(xiàn)在又起爭執(zhí),是自己情緒管控出了問題。他不斷反思,檢索自己的錯誤,明明上午還好好的,心情也好,感覺也好,聽到胡工珀受審的消息,就如此不鎮(zhèn)定?
也許,在內(nèi)心深處,他是覺得有愧于胡工珀的,可是,即使像胡工珀所說的那樣,自己不回市人民醫(yī)院,胡工珀當了科室主任,他會不貪嗎?未必呀!如果像侯江濤所說的那樣,不上報胡工珀的行徑,僅僅是找他談話、讓他退贓,難道他就會改嗎?他會改的吧?可是也不見得??!如果他想著撈回前面失去的成本,他就是變本加厲,更加貪婪,豈不是養(yǎng)虎為患?這就是人性吧!
也許,還有另外一面,就是像侯江濤說的那樣,胡工珀吸取教訓,從此遵紀守法,廉潔為醫(yī),造福患者,也未可知。
這一夜,哄了老婆,又反思了很多,檢視自己工作得失,一場場一幕幕,就像電影在腦海里走過,周斯綿未曾合眼。早上,周斯綿通知辦公室,自己帶隊接受廉潔警示教育,現(xiàn)場觀摩胡工珀公審大會。
周斯綿發(fā)現(xiàn),現(xiàn)場不僅僅有自己帶隊的市人民醫(yī)院醫(yī)務(wù)人員,市直屬醫(yī)療衛(wèi)生單位都派人參加了這場警示教育。人性的善與惡、美與丑,不會止步于一場思考、一次審判,必須在一次一次的教育中,在一場一場的警示中,在活生生的案例中,讓醫(yī)務(wù)人員接受觸目驚心的教育。
被告席上的胡工珀,臉像菜瓜一樣白凈,白凈得既無血色又無表情,頭發(fā)竟然花白,整個人就像塌陷了一樣,萎靡不振。據(jù)說,自從胡工珀被調(diào)查以來,他的妻子就向法院提起了離婚訴訟。
有幾次,胡工珀回過頭,好像在找尋一個他期盼了許久的人,然而,每一次都失望地轉(zhuǎn)過去。他是要看審判長的,不能過長時間回頭看觀眾席。大約,他是找尋自己的妻子吧!周斯綿想,內(nèi)心深深地不安,好像胡工珀犯的錯,是他一手逼迫的,負罪感在他的心里猛烈地撞擊。命運其實是這樣的:每個人的命運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路是自己走的,日子是自己過的,生活就是這樣,你向善還是向惡,由你自己決定。
胡工珀再次轉(zhuǎn)身的時候,目光瞬間與周斯綿的目光碰撞在一起,那個瞬間,胡工珀好像被電擊中了一樣,咬著嘴唇,他是想哭,還是想說什么?他是后悔了還是滿腔怨氣?周斯綿不得而知,那眼神,幽怨的、布滿焦躁和失落的眼神,讓周斯綿的思維迅速凝固。
時間是一道長河,人生是長河中的微瀾,周斯綿甚至想不起這幾年胡工珀到底救過多少人,想不起他帶過多少學生。而今,他站在審判席上,那些載滿榮光的過往,灰飛煙滅。蒙塵的歲月,帶來的不是榮光,是災難。留下的不是感情,是苦難。
審判的過程挖掘了一些細節(jié),那些藥商、器械商,那些曾經(jīng)堆著笑臉信誓旦旦對他說“你放心,沒別人知道”的人,那些曾經(jīng)挖空心思想方設(shè)法接近他的人,現(xiàn)在一一站上證人席,指證胡工珀收受了他們給的好處——有時是在吃飯的雅間,有時是在車里,有時是在醫(yī)生辦公室,這些人講的事情,時間久的,胡工珀自己都不記得了,可是,人家講得有情節(jié)有細節(jié),有鼻子有眼睛,甚至他們說過什么話,胡工珀當時是什么表情,哪只手接的錢,接了錢放到哪個口袋里,人家都說得清清楚楚,胡工珀只能點頭認罪:沒錯,都是我做的。
對所有的指控,胡工珀全部承認,讓庭審看起來很順利。周斯綿盯著胡工珀的背影,想從這個瘦弱的背影中,找到他這些年變化的蛛絲馬跡。從后面看,胡工珀像一只雛鳥,剛剛從睡夢中被人一把擼起,摜到空中,雛鳥借著慣性,輕飄飄地飛了起來,然而,它還沒有學會飛翔,翅膀在空中急風驟雨般胡亂拍打幾下,終于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拋物線,急劇地墜了下去,摔得粉碎。
周斯綿覺得有一種強烈的自責從四面八方包圍自己。那些密不透風的自責,呼啦啦撲面而來,壓得他透不過氣來。那些人,也曾經(jīng)這樣找過他,稱兄道弟、勾肩搭背,給點蠅頭小利,顯示出親密無間的樣子,什么有錢大家賺,有福大家享,有酒大家喝,有肉大家吃,這些事,他壓根瞧不起。他也不呵斥、不指責,拒絕的次數(shù)多了,人家就不找他了。他以為這些人死心了,腎內(nèi)科就是一塊凈土,可是他怎么能想得到,人家見他攻不破,轉(zhuǎn)而去攻胡工珀。那些人,將對他說過的話,又跟胡工珀說了一遍。難怪,有一段時間胡工珀在自己面前閃爍其詞,隱隱約約,有一種神出鬼沒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