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慶十一年臘月二十,南安侯府買了兩口棺材。張甫臨一大早知道了哥哥的死訊,早早在刑部門口守著,可是圣上的意思含糊不清,刑部的人怎敢輕舉妄動,他等了兩個時辰,連刑部的門都進不去。
正是年關,眾人喜氣洋洋準備過年,滿大街都是采辦年貨的人;昨晚又下了場大雪,孩子們歡歡喜喜跑出來,競相追逐玩鬧。張甫臨盡力不去看。
寵愛自己的祖母昨晚噎了氣,今晨又聽說兄長被所謂的紅顏知己用琴弦勒死,他不知道別家的少年知道至親之人的死訊會是怎樣,可他現在竟連淚都不敢流出來。他沒地方哭泣軟弱,也沒機會依靠別人;他只是個少年郎,如今卻恍然間承擔起照料全族人的責任。他比誰都難受,卻得比任何人都堅強。
刑部人來人往,他的自尊已經被打擊得千瘡百孔,身為世家少爺的脾性都被磨得所剩無幾,他只能去求,求某個出來的官員或許會有幾分同情,好歹告知他兄長究竟還能不能得個安葬。
穆輕眉睡到日上三竿,醒來時,張甫杭慘死獄中的消息已經傳開。她迷迷糊糊洗漱罷,下定決心收回自己泛濫的同情心,縱使張家并非人人都為非作歹,但他們這些年來錦衣玉食、奢華無度的生活,哪個不是踩著尋常人的血肉,如今大廈將傾,說到底也是咎由自取。
聽完匯報,穆輕眉又問:“月影呢?”
“月影姑娘一大早便去了京兆尹府投案,眾人說她為父母報仇,鬧著不讓判刑,聽說圍觀的眾人如今將那兒圍了個水泄不通,京兆尹一個頭比兩個大,已經去了圣上那兒?!?p> “人死在刑部牢里,刑部那邊兒是什么反應?”
“聽說把責任推到了個四品下的小侍郎身上,如今也在圣上那兒。”
穆輕眉喝了半碗三鮮羹,琢磨著這都一個上午了,圣上竟然還沒半點反應,于是便問:“兄長是什么意思?”
“太子爺不敢貿然出頭,故而并未插手此事。太子爺還說了,勞您今兒進宮的時候,去探探圣上的意思?!?p> 這些天為了準備過年宮宴諸多事宜,穆輕眉幾乎日日都進宮幫忙,今天去倒也不突兀,聽到這話,忙放下手中碗筷,吩咐道:“告訴說書先生等人,讓他們就說月影是為父母報仇,把冤屈傳播出去,將民憤激起來,反正這大過年的,百姓也閑得很?!?p> 穆輕眉到了宮里時,晉皇還未出來,一個穿著墨藍色朝服的年輕男子板正地跪在議事堂門口,聽見腳步聲也一動不動。穆輕眉提著食盒問隨行的太監(jiān):“他跪這兒多久了?”
“回公主的話,一個多時辰了。”
“跪得倒是板正,”,穆輕眉將手中食盒交給太監(jiān):“圣上怕是來不及吃飯,你們照顧著點兒,我先走了?!?p> 太監(jiān)忙提著食盒進去,穆輕眉干脆利索轉身離開,和跪著的那人打了個照面,見他目視前方,看都不看自己,倒也有幾分骨氣,便歪著腦袋問:“瞧你朝服,是個侍郎?”
她還沒等到回答,太監(jiān)便又追上了她,如穆輕眉預料般道:“殿下,圣上讓您進去?!?p> 應了聲,穆輕眉徑自走進去,見著穆宏漸坐在主位,京兆尹竟然還安安生生坐在旁邊,與外面那位的境況實在天差地別。她甜甜一笑,對著穆宏漸道:“爹爹!”
晉帝把她招呼到主位,隔著個小桌子面對面坐著:“你這孩子,怎么到了也不進來?”
“您這不是在議事嗎?”,穆輕眉摸了摸茶杯,嗔道:“爹爹又沒喝水,瞧瞧,這茶水都涼了。”
她換了杯熱茶,雙手捧給穆宏漸,又回頭與京兆尹道:“大人,您瞧瞧,您就不能讓我爹爹喘口氣嗎?您不心疼,我可是要心疼的!”
晉帝笑著說:“輕眉不得無禮,”,又對京兆尹道:“愛卿瞧瞧,朕這女兒多大了還像個孩子一般。”
穆輕眉心里“咯噔”一下,再看京兆尹面上神情輕松自在地退下,越發(fā)厭煩,更不知道怎么和圣上提還跪在外面的那個小侍郎,只好做出小心的模樣,等著京兆尹離開后道:“爹爹,外面為什么跪著個人啊?我聽說他在雪地跪了一個多時辰,膝蓋肯定很疼?!?p> 她的語氣帶著些柔軟,晉帝也只是隨口吩咐了一句:“讓陸閔得進來等著?!保憷螺p眉去側室用膳。眼見著御膳房來的太監(jiān)排成一排把菜上全了,穆輕眉才意識到晉帝壓根不想搭理還在正廳等著的那叫做“陸閔得”的、被拉出來擋槍的小侍郎。
她不敢表現出什么,沒心沒肺般偶爾嬉笑幾句,如往常一樣嘰嘰喳喳與晉帝講些芝麻般的小事,比如塵凡澗最近新出了個《子月》曲,空靈動聽;又比如昨晚下雪,她堆了個白白胖胖的大雪人,用胡蘿卜做鼻子……只因她知道晉帝的性情,平日里人人敬畏,反倒期待這樣的雞毛蒜皮。
直到她離開,陸閔得還在正廳等著;而晉帝,卻在側室酣睡。
穆輕眉晉帝竟全然不把侵地案當回事,反倒因為有人能隨意進出牢獄對著個四品官發(fā)脾氣;當真是談及百姓生死便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波及帝王權威卻怒不可遏大發(fā)雷霆,對被當做擋箭牌退出來的陸閔得便越發(fā)多了幾分同情。
“公主殿下讓我給您傳話,說圣上對侵地案興趣不大,反而是刑部陸閔得怕是得遭殃。”
太子府的議事堂中,穆青和露出點淺淡的笑,道:“意料之中?!?p> 有臣子不解道:“可圣上幾日前明明還派了親兵捉拿張甫杭,怎么如今卻好似忘了?”
“當初捉拿張甫杭,只不過是因為他的所作所為礙著了圣上的權威,正如如今竟有人趕在他眼皮子底下殺人。自始至終,圣上的重點從來不在侵地案上。”
一時間,眾人七嘴八舌,都在問:“那咱們還查嗎?”
穆青和揉揉眉心,無奈答:“年關將近,這時候執(zhí)著于案子上,終會惹得圣怒。罷了,眾卿們先別上奏,等明年開春吧。我也想想,此案可還有別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