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在承蘭面前,穆輕眉永遠學不會理直氣壯地拒絕。
他永遠在提要求——留下來陪他吃飯,和他下一局棋,給他講一講故事,提要求的時候,或無賴,或委屈,卻總能撓得穆輕眉心癢癢,愧疚、憐惜、心疼,都一股腦涌上來,還有一些隱秘的情感藏在深處,說不清道不明。
兩人吃了早飯,穆輕眉真就讓人取了公文來,與承蘭分坐桌子兩邊,一人批閱文書,另一人信筆作畫。
在承蘭這樣的人眼里,能有什么風景呢?可這姑娘就在他眼前,不言不語,隱含笑意,偶爾蘸墨,朱筆親批,一舉一動端的是規(guī)矩端正,察覺到承蘭的眼神,便心有靈犀似的抬頭朝他笑笑,仿若最初的疏離也跟著這漸漸爬起來的日頭消散了。
承蘭便在她潤澤的神色里也抿出幾分笑意,連那雙總含著支離破碎的絕望的眸子也跟著沾染上了春意,醞釀了一汪春水似的,柔和地包圍著穆輕眉。
——他笑的時候,不自覺地揚著一邊的唇角,垂下眉眼,仿若帶著幾分釋懷與認命,與平日里那些或嗔怪或怨懟的笑,全然不同。
穆輕眉心里一愣,忍不住想,哪個承蘭才是真的?若如今即使在笑,也帶著無奈的承蘭是真的,那他平日那些嬌嗔得勾人魂魄的笑又是從哪里學來的?他何以要學那樣的笑,那樣縱使好看明媚,卻總帶著幾分討好的笑?
她連這樣的問題都不敢問出口。
八年后的初見,承蘭那被綁縛得留下淤青的手腕,被傷得說不清話的嗓音,都明白地提醒著穆輕眉,或許,承蘭心甘情愿被困在公主府,是在逃避將他壓得喘不過氣的現實。
她只能對著承蘭甜甜一笑,將說不出口的疼惜統統化作實際行動。
眼見著承蘭擺出了絹布,將一排湖筆取出來,穆輕眉便頗配合地站到他身邊,問他:“想畫什么呢?”
姑娘連說話的語氣都柔和得像是習習春風,拂在承蘭心尖,惹得他指尖一顫,停了停,才說:“桃花。”,你今天早上給我摘來的桃花。
若可以,他其實很想畫一畫姑娘,可惜他怕是永遠沒這個膽量說出口。
穆輕眉應了,還是帶著笑,又將那沓辛苦拿來的公文抱到一邊,給承蘭騰出位置來,笑瞇瞇說:“那是用油煙墨好些吧?我屋里有,這就給你取了來……我記得你先前的畫都很是素雅恬然,可還要用什么顏料么?”
“這兒已經有墨了,”承蘭笑著伸出手,幾乎是出于本能想拉住穆輕眉,卻又生生控制住,僵硬地收回手:“不用再專門取啦。”
可惜穆輕眉不聽,只答他:“你想畫,便該用最好的料才是啊?!?p> 承蘭沒攔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這手腕在幼年的綁縛中隱隱變形,又在前段時間的逃亡中傷得徹底,拿筆時間長一點都會作痛,更別提再寫出過去那般凌厲盡致,筆鋒尖利的字,也沒法子再畫出大開大合,氣勢磅礴的山水。
他承蘭算是一點點地毀了,一點點成為隱匿于黑暗之中的偷生者。
但穆輕眉似乎永遠意識不到這一點,總覺得承蘭還是昔日那個人人稱頌的“蘭公子”,縱使他其實早已經骯臟不堪,落到了塵埃里,爬都爬不起來。
明知道這一點,明知道穆輕眉印象里的,也許只是那個風光無限的蘭公子,他卻還是卑劣不堪,用這樣一副扭曲的靈魂去靠近她……
承蘭不敢再想下去,瞧見穆輕眉取了一套工具來,朝著她粲然一笑,問:“怎么拿了這么多?”
那笑又成了燦爛得奪目的模樣,穆輕眉一愣,仔細瞧承蘭的神情,卻見他還是那樣一副柔順明艷的模樣,面具一樣,粘在臉上,唇角有著最完美的角度,似乎是受過嚴苛訓練,知道如何將自己的魅力最大化地顯露,去討別人的歡心。
穆輕眉被自己的比喻嚇了一跳,忽然想,承蘭對著自己時,是不是其實在強顏歡笑?她不太懂得世事滄桑,其實也沒怎么見識過人世疾苦,可她總覺得,若難受,便該發(fā)泄出來,萬不該一味憋著,更不該強顏歡笑。
她總是看不透承蘭,看不透他的思緒,看不透他的算計。
可她又總帶著幾分綺念,想剝開承蘭堅硬的殼,探尋他柔軟的內里。
穆輕眉走過去,答:“我好久不畫,這些東西放在那兒也是浪費啊?!?p> 他們將薄毯鋪開,穆輕眉幫忙磨墨的時候,承蘭就那么默默地看著,往日的七巧玲瓏心此時都變得遲鈍起來,只那么木訥地瞧著穆輕眉,帶著愧疚與難堪,似乎在為過去的那個少年致歉:“我這雙手,早畫不好了。”
磨墨的手一頓,穆輕眉偏頭瞧承蘭,卻見他臉上又帶上了那樣的笑,睜著那雙向來好看的眼睛,柔和地有些順從,順從地有些……嬌媚;唇邊漾著的是那笑,甜得好像能釀出蜜來——她終于能確定,長久以來,承蘭的笑少有發(fā)自內心的。
呼吸莫名地一窒,穆輕眉竟忍不住抬手捂住了承蘭的眼,深吸了一口氣,坐到承蘭旁邊,才發(fā)現自己的聲音里帶了不可抑制的顫抖:“不要這樣看我,承蘭,不要這樣看我?!?p> 男子的睫毛打著顫,在穆輕眉的手心里,像一只小獸一樣,迷蒙而盲目;唇邊那抹角度適宜的笑卻漸漸淡下去。他只是習慣了,難受時,失落時,便被人要求著擺出一張笑臉,好為自己討得零星幾點的好處。
眼前一片漆黑,女子的聲音卻還在繼續(xù),溫柔而和緩,像這三月的春陽一般,打在人心上:“我從來不用你畫得多好,那些巧計妙思,向來是畫家的,咱們是俗人,只要開心就好啊!我瞧你開心,便想讓你更開心些,于是忍不住把最好的都給你,僅此而已。”
他聽得酸澀,知道穆輕眉猜到了他的心思,看出了他的失意。
手心里濡濕一片,穆輕眉心里顫起來,忙要收手去瞧,卻被承蘭握住了手:“就這樣,就這樣停一會兒,行嗎?”
穆輕眉被他的少見的脆弱惹得心里發(fā)酸,過了會兒,才語氣綿軟地說:“開心時就笑就鬧,不開心時就說與我,好不好?”
承蘭仍舊握著她的手,像抓著救命稻草,佝僂著身軀輕顫,穆輕眉嘆了口氣,終于是緩緩拍著他的背,像在安撫夜驚的孩子。
后來,一切終于歸于平靜,承蘭松了手,歉意地笑:“承蘭失態(tài)了?!?p> 穆輕眉搖搖頭,往那被放得干了的墨里又加了水,一邊磨墨,一邊舉舉筆:“一起畫吧!”
他們是兩個俗之又俗的俗人,喜怒嗔癡,樣樣都在心頭縈繞著,做不到金甲神人的堅硬,也不如山間居士的淡漠,刻畫不出這春日的明艷,也描摹不得人世間的熱鬧。
可他們還都流淌著溫情,潺潺地流動在歷經風霜的身軀里,簡單地歸結于一句“一起畫吧”,便是人間大幸。
小軒窗,有桃花斜插,也有人影一雙。
那幅畫當然沒能畫好。往往是穆輕眉心血來潮畫一筆,又拉著承蘭接著補一筆,承蘭想畫的永遠會被穆輕眉的下一筆毀得徹底,像是一只調皮的貓兒,成心捉弄搗亂。
承蘭被她惹得無可奈何,反倒笑起來,也不顧及那么多了,盡興畫起來。
他們一個是信筆涂鴉,一個是工筆描摹,可想而知,畫出來的桃花簡直是有愧于造物主的苦心孤詣。倒是落筆的風格相差無幾,承蘭看了會兒,問:“你當初練畫,臨的是誰的畫?”
穆輕眉一愣,答:“范中正?!?,臉卻不聽話地熱起來。
承蘭笑了,回她:“巧了,我也是?!?p> 所以說啊,少年風流不自知,惹人魂牽夢縈,還只當過眼煙云。
穆輕眉帶著點隱約的笑意,取了自己的印——那是個小小的印鑒,其上除了一朵桃花,和一個小小的“眉”字便別無他物,與她那些身為公主的金銀印不一樣。
她印上去,又與承蘭提議:“你來題字!”,是全然的盡興快意,承蘭被她帶得,也添了幾分隨性,從穆輕眉手里接了筆,寫下:“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p> 穆輕眉笑起來,隨口念:“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我將來啊,最想過這樣的日子?!?p> 承蘭抿唇笑——看著淺淺的,卻像是由心而發(fā),穆輕眉愛這樣的笑,便聽他低聲說:“我以前沒想過以后要怎樣……現下想想,這樣的日子也是很好的。”
很多話歸于沉寂,又有太多話沸騰于心。心動是剎那,交付一顆真心卻可能累了人這一輩子。承蘭不知,說出這樣的話的自己,第一次開始思索復仇以后何去何從的自己,是短暫的心動,還是將整顆心都交托了出去。
兩個人在一處,時間過得輕松多了。穆輕眉其實向來不喜歡批公文——這里面,全是些粉飾太平的筆墨,都脫不了訴衷心的套子,遠不如那些探子收集來的情報實在真切。
但她總歸還是得一一批閱,去滿足天下文臣對太子爺的要求——“勤于政事,仁德良善……高高在上,不知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