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輕眉覺得這是自己過得最壓抑的一個夏天。
廬江的信一封封傳來,信中所述,不過是繁華豪族的剪影,卻壓抑黑暗地如同煉獄。
京城工部的清算仍在繼續(xù),所有曾經(jīng)親近工部尚書的,皆被流放乃至斬首。
至于她自己,這些天待在皇家寺廟,陪著少時玩伴張家姐妹,等著那因為家族遭難,而被驅(qū)逐的曄王先王妃張思媛誕下小皇孫。
然而,產(chǎn)婦臨盆在即,皇后卻越發(fā)增派人手,似乎是做好了準(zhǔn)備,等孩子離開母體的當(dāng)下,便將孩子抱離,好制造個骨肉分離的鬧劇。
那些宮人在張思媛面前,甚至沒有委婉的打算,言辭直接果斷:
“這孩子也算是這一輩的長子,然母親是庶人,終究不合規(guī)矩。不日將立新王后,自然要交給嫡母養(yǎng),將來也是嫡子?!?p> 這是王皇后的意思,穆輕眉縱使眉頭皺得老高,縱使臉色鐵青,縱使聽著身旁張氏姐妹的哀哭,也沒法冒然出頭。
她想用老一套去和圣上說,臨到頭了,到底是忍住了。
圣上能容忍她陪罪臣子孫,算是知道她重情重義。
但若她還想讓孩子多留在母親身邊哪怕半天,則是不知好歹。
其實天家的人,情誼與利益是連在一起的,合乎或者不至于損害自己的利益了,則大可去標(biāo)榜自己的情誼;
然則利益但凡有受損的可能了,則情誼一事便煙消云散。
穆輕眉早已經(jīng)學(xué)會這一點。
與張思嫻在產(chǎn)婦屋外捏著手帕等了兩個時辰,兩人終于聽到一聲嬰孩的啼哭;哪還管那么多規(guī)矩,穆輕眉踉蹌著跑進去,便看見張思媛滿身是汗,人都虛脫了,卻還強撐著身子伸胳膊去夠自己的孩子。
瞧見穆輕眉進來,張思媛一聲嚶嚀,幾乎是絕望地乞求:“公主,您幫幫我,就讓我看一眼孩子也好;幫幫我吧,公主!”
可那抱著嬰孩的宮女卻只背對著這個歷經(jīng)懷胎十月的年輕母親,冷然生硬地答:“皇后娘娘有諭旨,這孩子母親乃是罪婦。孩子出生,便送到宮中好生養(yǎng)著,您也別擔(dān)心?!?p> “我知道,我知道這孩子跟著我也只會受苦,可是……只一眼,讓我看看他什么樣子,行嗎?”,她將懇求的目光投向穆輕眉,這目光實在太過絕望,絕望里卻有無盡的乞求;惹得穆輕眉頭皮都發(fā)麻,呼吸凝滯。
“孩子給我?!保螺p眉伸出手去,直視著宮女,語氣干脆肅然。
“皇后娘娘說了……”
“錚”的一聲,穆輕眉干脆利落拔出劍,架在宮女脖頸上,咬著牙凝視著她,眸子里分明是決絕的殺氣:“給,還是不給?”
那孩子終于在穆輕眉的威逼下,來到了母親懷里,張思媛滿足地笑起來,卻轉(zhuǎn)瞬淚流滿面,那雙醞釀了太多復(fù)雜神情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瞧著孩子巴掌大的小臉,似乎要把他的模樣刻進自己生命里,往后漫漫余生,晨鐘夜鼓,禪房幽靜,仍舊能想起孩子皺巴巴的小臉與不知煩憂的笑魘。
她聲音太低,有氣無力又帶著沙啞,臉上汗水淚水混雜,卻笑得心滿意足:“這孩子,像不像他舅舅?”
“她長大,會不會也長成咱們小臨那樣,大大的眼睛,黑瑪瑙一樣的眼珠,天生便帶著笑意的唇……他以后,會不會也像小臨那般調(diào)皮搗蛋,成日想著釣魚爬山……他以后會喜歡吃什么?喜歡做什么?”
大概是母親嘮叨的話太過冗長,語氣又聽著綿柔和煦,孩子大膽得咧嘴笑起來,縮在母親懷里如花苞一般脆弱可愛。
看到他的笑,張思媛卻帶了淚花:“還是不要像小臨那樣了……后宮那樣的地方,沒人護著你的。你以后啊,要聽話,要守規(guī)矩,要慎言慎行,萬事切不可出頭,亦不要做糊涂事……在后宮,活著,活著才是最難的?!?p> 這話像極了當(dāng)年先后去世時在床頭留下的一番話。為母則剛,為人母者,即使外界充滿了刀槍棍棒,也要用血肉之軀為孩子撐起一片鳥語花香,換孩子一個笑魘如花,要絕望到什么地步,才能逼著孩子快快長大?那些一夜成熟的孩童,失去的何止一個年少不知愁緒的樂園。
穆輕眉握劍的手忽然顫起來,那些想起來便讓她針扎一般難受的往事又一次次撓著她的心房,惹得她酸澀,卻又說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好受,最后只能落得個藥石無醫(yī),無可救藥。
那時候,她的母親抓著她握劍的手,笑瞇瞇地:“我的小公主練劍是為了強身健體,不是為了殺人放火。那些傷害你的人,母親替你把她們一個個打得鼻青臉腫,好不好?”
可她食言了,她明明說會護著女兒,明明說不會讓自己的女兒淪落到以利劍傷人的地步……她卻食言了。
可她總幸運過張思媛。面對著自己的孩子,她甚至不敢許下諾言,往后,也不能說自己也曾孕育過一個孩子,也曾為人母;她仍舊蓄著她的發(fā),卻只不過是為了配合皇家的體面;她仍舊念著她的孩子,乃至她的夫君,卻要眼見著自己成為局外人。
張思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手忙腳亂從柜子里拿出個兩個包袱并一個荷包,早沒了身為世家女驕傲,對待宮人也是小心翼翼:“這兩包衣裳是我姐姐給孩子做的,左右孩子還小,不會……不會記得的,您讓他穿幾天,也算全一個母親的心意行嗎?”
“皇家有自個兒的紅門局,您不用費心。這衣服是嬰孩的,出現(xiàn)在廢王妃這兒不好,燒了吧?!?p> 不過一眼的功夫,孩子離了母親的懷抱,小小嬰孩就這樣被接進了宮,宮墻重重,宮門厚重,落了鎖,入了冊,這一生都是皇家人,連自己生母是誰,都不能知道。
離開法華寺的時候,穆輕眉遇到了曄王府的馬車。
穆青云站在山腳,眼睛里空蕩蕩的,說不清在看什么。他被嚴令禁止見張思嫻,如今知道妻子臨產(chǎn),也被人看著勸著攔著,連法華寺的的正門都入不得。
上自己的馬車前,穆輕眉停下了腳步:“她身體還好,你別太過擔(dān)心?!?p> 穆青云提了提唇角,發(fā)現(xiàn)自己終究是笑不出來,只能頹然地放下,怎料這樣小小一個動作就已經(jīng)讓他筋疲力盡。他偏過頭欲蓋彌彰地藏起面上的悲戚之色,再回頭時已經(jīng)看不出悲喜,卻對著穆輕眉行了個個十足的大禮。
公主府的馬車漸漸遠離視線,山上下來個穿布衣的侍從,一身衣衫及其簡樸,禮儀氣度卻合乎高門規(guī)格,對著穆青云行了禮道:“王妃娘娘抱著孩子,說……”,她頓了頓,覺得那話即使是尚在喉間也讓人生疼:“希望小世子慎言慎行,好好活著。還有兩包袱孩子的衣裳,拗不過宮里的規(guī)矩被燒了,奴去的時候只撿到這么一件。”
穆青云把那虎頭鞋握在手里,神色平平“嗯”了一聲,又問:“母后的人竟還允許思媛同孩子待在一處?”
“是寧華公主將劍架在孩子脖子上逼的?!?p> 穆青云頓了一下,越發(fā)厭惡自己的懦弱無能,又想到因為身份,穆輕眉沒法處置那宮女,卻終究是因這一遭得罪了人,便語氣寡淡吩咐:“跟母后說一聲,就說是那宮女勾引,被我?guī)У阶约焊×?。?p> 那人聞言,驚異地抬頭看了穆青云一眼,猶豫著問:“奴才幫王爺一劍解決了她,如何?”
卻只見穆青云挑挑眉,帶著幾分邪氣看她一眼,笑問:“殺了她,你替?”
有時候,死了才是解脫??赡菍m人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