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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人未歸

075 身份

華燈初上人未歸 漾合 3651 2020-05-08 22:14:59

  陸閔得的信如期而至。

  一張輕飄飄的紙,簡短而直白地寫下令穆輕眉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的事實:

  承蘭身份為假。

  真正的承蘭,早已經(jīng)死于十幾年前的瘟疫,陸閔得親自去看過,那座孤墳的墳頭草都已經(jīng)與人齊腰。

  他一家家地詢問,一戶戶地查探,終于在不可爭議的事實面前認輸。

  這么多年來,用“承蘭”的名號活躍在他們眼前的人,只是一個冒領(lǐng)死人身份、來路不明之人。

  這個人,一切都是假的,他的出生、他的少時、他的一切親友、故交,都空得像是布滿霧氣的深谷,里面是怎樣的景致,是仙氣繚繞的樂土,還是野獸密布的煉獄,通通無人可知。

  就連他真正的名字,都隱沒在往事里,沒人喚得出。

  什么樣的人會需要別人的身份?

  憑著原先的身份,已經(jīng)活不下去的人。

  他那時不過十四五歲,卻得借著別人的身份,再跟隨改嫁的“生母”遠赴京城;即使是到了承家,也不過是偷得一年的安生時節(jié),再次逃離,這世上又一次只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的……

  他那帶他投身承家母親真的是他的生母嗎?甚至承家被滅門的原因,是不是也和他有關(guān)?他……究竟是誰?

  穆輕眉想起承蘭與她講往事時,會說:“那就挑點有趣的講吧?!?p>  于是,他所有的故事都開始于他的十六歲,他所有的人生都在十六歲之后。

  那段往事被他可以遺忘,掩埋在悠悠的歲月里。

  成了他即使遭到猜忌也絕口不提的禁地,成了他守住尊嚴最后的底線。

  他那無望而頹喪的話語仍舊在穆輕眉記憶里徘徊不去,絲線一樣,一圈圈纏繞在穆輕眉心頭,卡得她喘不過氣:“您總得讓我有辦法活下去吧?”

  她想自己是真的害怕,害怕承蘭難受,也害怕承蘭吃苦。

  那段被可以掩去的往事是擱在他們之間若隱若現(xiàn)的屏風,把真實的承蘭如蠶繭一樣保護起來、封閉起來,卻留下一個歷經(jīng)苦難、渾身傷疤、仍能談笑風生的承蘭。

  穆輕眉妥協(xié)了,她將信燒了,豁達得過分:“無論他叫什么……總歸還是那個人?!?,她眼里有淚,似乎也在為自己沒有底線的退讓氣惱:“他自己一刻不愿意提及往事,我便一刻不去逼問。等到他愿意說了,我就去擁抱那樣一個或許不完美卻仍舊堅韌的承蘭;若他一直不愿意說,我就一直陪著他?!?p>  穆青云不喜歡她這樣的妥協(xié),更接受不了她近乎夸張的忍讓:“你將來的良人必須得是家世清白、宗親磊落之人。你如今眼里心里有他,可以不在意這么多,但將來遲早得明白,與你相伴一生的,絕不僅僅是對方如何這么簡單?!?p>  可惜穆輕眉聽不進去。她只是溫潤卻堅決地說:“我信他。

  “承蘭如今能安然無恙在廬江郡往來應(yīng)酬,只怕手里已經(jīng)有了廬江總督的把柄。”,穆輕眉笑笑,道:“讓陸閔得去問他吧,只是不用提到咱們便是,行嗎?”

  下棋的人,總是免不了開疆擴土,多吃些棋子的,那些不必要的憐憫,只能成為阻礙??墒悄螺p眉不舍得承蘭為了他們的棋局委屈自己……

  棋局無人作陪,承蘭一盤棋下得興致缺缺,卻聽剛離開不久的卞正又敲起了門:“公子,廬江主簿陸閔得,陸大人來了?!?p>  子落無聲,棋局已定,風云漸起。

  承蘭起身,是一副溫潤如玉的富貴公子模樣,開門去迎來人:“陸大人,好久不見?!?p>  連夜趕路,陸閔得帶著一身未散的晨霜,進得屋來,先是行禮,轉(zhuǎn)而道:“蘭公子的腿好多了?!?p>  承蘭引著他落了座,答:“行走算是沒什么阻礙了,頓了頓,又問陸閔得:“陸大人前些天在信里說,事情得當面問了才安心,卻不知究竟是什么事?”

  被承蘭一口一個“陸大人”喚得渾身不自在,陸閔得忙答:“您喊我的字,之綺便是?!?p>  承蘭應(yīng)了,便聽陸閔得道:“寧華公主曾與在下提起,說公子與廬江的總督府、乃至昔日因侵地案被抄了的南安侯府都有些瓜葛,如今,之綺在廬江待了半載,隱隱約約查出些事情來,便想問問公子,是不是也知道一二?”

  原是這半年來,陸閔得受了廬江總督賞識,終于漸漸做到了個主簿,便也隨之窺探到了零星幾許廬江與京城的暗中往來。

  他性情恬淡隨和,不擅長與人交游,好在惜字如金,又極是忠誠,而不妄言,廬江總督便當他是個老實而不受重視的酸書生,給予他不少信任,平日里的賬簿反倒不交給他處理了,只讓他幫忙把眾人賄賂的錢財尋個名目洗干凈了。

  又有當?shù)睾雷宓难鐣?,聽問他的名號,又見他不曾賣弄清高,且為廬江總督所用,便也時常請他敷衍……

  便是在這樣的過程中,陸閔得終于看到了夜幕降臨后,一點點從陰暗角落滋生蔓延的罪惡;清明盛世、世家富貴背后,一寸寸腐爛百姓生計的罪惡。

  而如今,這樣的黑洞已經(jīng)擺在了陸閔得面前。

  他別無他法,能做的只有走進這罪惡當中,走進了、了解了,才能將之撕裂。

  聽見陸閔得的問話,承攬勾勾唇,只問:“之綺查到了什么?”

  陸閔得抿了抿嘴,簡短答:“戶籍上活著的人,早化作黃土下的枯骨;戶籍上死了的人,卻無名無份艱難地活著?!?p>  “這是一場龐大的人口買賣,數(shù)以萬計的、無身家地位可倚靠的小民,在世家貴族手中便如同螻蟻,可以隨意把玩戕害。

  “一場場莫須有的戰(zhàn)爭、一次次無根據(jù)的天災(zāi),明面上帶來的,是朝廷的撥款與或百或千的死傷,而事實上,這些被輕而易舉在戶部登記了死亡的人,卻正以最骯臟、最沒有尊嚴的方式茍延殘喘。

  “京城的皇親國戚,無人知曉,盡享這萬民奉養(yǎng);奢靡的貴族世家,一味裝傻,只為能從中受益;而邊境的廬江豪族,以之為樂,待人尚不如待狗。

  陸閔得瞧著承蘭,渾身冰涼,懇切而悲憤道:“公子,若不是親眼所見……我真沒法相信有人會那般被侮辱、迫害地活著……我真沒法相信……若非親眼所見。

  “聽說楚塘雨初遇盈盈時,那才十四五的少年,在鵝毛大雪的冬日,穿著的卻是女子夏季的紗衣,面敷鉛粉,頰點朱砂;無鞋無襪,連開口說疼都不被允許。就那么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剝?nèi)ヒ律溃毫炎饑?,割破血肉,淋上烈酒…?p>  “我當時聽說,只以為是那張甫杭的惡癖;而今,才知道,世家多少人,都以踐踏人性作為標榜自己體面的妝點!

  “原來不是小民冷心,是占據(jù)了錢財?shù)匚坏氖兰屹F族,無情??!”

  陸閔得說得顫抖起來,指節(jié)嵌進章心里,猶不覺疼痛,長久徘徊在心口的,只有無盡的窒息與絕望。似乎是害怕承蘭拒絕自己,他繼續(xù)道:“白日、府外、非為廬江,尚且如此,公子,這樣的迫害能嚴重到什么程度?有多少人就這樣在無處求援的境況中只求一死?!而你,你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請,如實相告。”

  他說完,只覺得胸腔“嗡嗡”地顫抖起來,去瞧承蘭,卻見他低垂著頭,看著茶杯中孤零零飄蕩的茶葉,一動不動。

  承蘭知道現(xiàn)在該做什么。他該風輕云淡地為他們提供線索,該事不關(guān)己地做兩句點評,他是這樣計劃的,他明明已經(jīng)逼著自己戴上了面具,逼著自己學會在這副軀殼里自然地裝做一個正常人。

  可現(xiàn)在,內(nèi)心那空茫茫的荒涼卻像裹挾了冰刃的狂風,劃破他所有用以活命的盔甲。早已結(jié)痂的傷口好似被撒上了鹽水,瘋一樣,叫囂著,掙扎著。

  已經(jīng)過去十年,整整十年,噩夢早已經(jīng)成了往事,可卻再也沒能結(jié)束。惡鬼一樣,攀附住了他的手腳,一寸一寸、不急不忙地,將他拖進無盡深淵。

  于是,他余生的每一刻,都這樣被綁縛了手腳,僵硬狼狽地仰望陽光,又絕望頹廢地寧愿永墮地獄。

  他的每一個呼吸,仿若都是蓄意而為之,一舉一動,便都是吊著一口氣,按棋局行走。

  這種時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感謝那滔天的恨意,那支撐著自己還活在世上的恨意。

  他的失態(tài)令陸閔得感到詫異,只好再次詢問:“公子?當年承家……為廬江總督所害;您這么多年一直顛沛流離、躲避追殺;回京一趟,是為了復(fù)仇,復(fù)仇對象則為南安侯府……您是知道些什么的,是嗎?”

  承蘭終于找回些神志,溫和笑笑,答:“追殺我的人是廬江總督,到了京城則成了王家與曄王;那些上報朝廷的子虛烏有的戰(zhàn)爭,怎可能僅憑一國便成功掩人耳目?

  “所以,之綺,那高高在上的皇子王爺中,不凈然人人無辜;那看似對立的兩國這間,賣國賊卻能從中獲利?!?,承蘭頓了頓,帶著幾分悲憫,問陸閔得:

  “若要徹底改變這樣的局面,則必須與世家之首對立、與皇帝嫡子為敵,甚至有可能喪失與南楚的表面和平,你真的做好這樣的準備了嗎?”

  陸閔得沉默了,轉(zhuǎn)而卻又釋然:“人意氣風發(fā)之時,總要做些一意孤行的事。之綺愚鈍,向來學不會順應(yīng)時勢;既然如此,倒不如改變時勢。

  “更何況,知道有人活得艱辛,卻只裝聾作啞,這樣的事,之綺做不來;之綺心甘情愿投身的太子殿下與寧華公主,也做不到。”

  他總是這樣溫潤如玉的性子,即使身處這樣的境地,知曉這樣的骯臟,也不曾因憤慨喪失了理智,只是帶著些孤注一擲的決心:“您瞧,這樣一來都有三人了。”

  陸閔得的意氣風發(fā),承蘭一輩子都沒法有了。

  他只能微笑著,用一杯熱氣蒸騰的茶水藏去自己所有的妥協(xié)和自甘墮落。

  兩人告辭,承蘭留飯,陸閔得一夜奔行,只有一日告假,唯恐被人發(fā)現(xiàn),一刻也不敢耽擱,飯更是來不及吃,便匆匆離去。

  承蘭在窗口坐了良久,瞧著街上人來人往、挑著擔子的小販陸續(xù)出了街、布衣草鞋的婦女挎著菜籃出了門,聽著那與自己無關(guān)的熱鬧,一直到家家燃起了炊火、玩鬧的孩童被大聲叫回。

  他癡迷于窺探別人的熱鬧,似乎看多了,這樣的熱鬧就也能屬于自己。

  這些只需要在乎今天吃什么的小民,活得都讓他艷羨。

  他心中的恐慌似乎是要把他吞沒,堵在心口的郁氣甚至找不到地方抒發(fā)排解。

  “你說,陸閔得這次來,為什么不提關(guān)于我身份的事?”,他歪頭看著裊裊炊煙,卻覺得自己離這樣的煙火氣越來越遠:“她……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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