冊后詔書由宗正卿司馬繇宣讀,只見他口齒清亮,朗朗讀來:
《易》本《乾》《坤》,《詩》首《關雎》,王化之本,實由內(nèi)輔。是故皇英嬪虞,帝道以光;任姒母周,胤嗣克崇。皇后其祗勖厥德,以肅承宗廟,虔恭中饋,盡敬婦道,帥導六宮,作執(zhí)儀於四海?;侍鞜o親,惟德是依,可不慎歟!!
詔書讀完,司馬衷猶自望著羊獻容久久不言語,一邊侍立的黃門見狀只得輕輕提醒:“皇上,皇上?!?p> “平身?!彼抉R衷如夢初醒,趕緊說道。
羊獻容緩緩站起身,低眉頷首。
傳旨:“擢升尚書郎羊玄之為興晉候,賞錦鍛百匹,牛馬百駕,黃金百兩,白銀千封?!?p> 傳旨:“大赦天下,為我朝祈福,大慶、大酺三日?!?p> 冊封儀式繁瑣復雜,羊獻容獨自站在殿中央,依據(jù)司禮官的指引按部就班,舉足投手莫不遵禮執(zhí)行,一個時辰下來,只覺渾身疲累,頭暈腦脹。
然而,分明感到一股仇恨的目光朝自己掃射過來,她抬頭看去,發(fā)現(xiàn)一張極其難看的臉正瞪著自己,那目光當中,有不屑、不滿、憎恨,乃至剛剛感受到的仇視……
羊獻容心中一片茫然,一股說不出的復雜味道在胸中擴散開來,這才剛剛進宮,皇上有了一些賞賜,便已是得罪人了嗎?果真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天家的賞賜不是輕易就能領受的。
轉念一想,自己封后,父親封侯,大赦天下,這原本就是祖制,皇上所做,毫無逾矩之處,又何以招來嫉恨呢?
羊獻容心中千回百轉,反復思忖,不知錯在何處,大殿之中一干人都等著履行完程序好散席,見她站在那里一聲不吭,莫不疑惑。幸好她很快回過神來,趕緊跪下領旨謝恩,司馬衷緊張的神色這才放松下來。
顯陽殿是后宮正殿,也是皇后的寢殿。殿前有一道四柱三門雙檐廡殿頂?shù)牡铋T,正殿與門之間兩側分別有西閣和西閣,以廊道相通。殿前的臺階與太極殿一般,高達兩丈,由漢白玉砌成,明間的大殿有四根大柱子,上面鏤刻著三帶纏繞的花文,并且套以橘紅色,殿內(nèi)的墻壁上也畫有優(yōu)美的圖案,頂上的紅漆梁上鑲嵌著青色翡翠,美有勝收,人們戲稱“珠簾玉戶如桂宮”。殿前廣場上有一方水池,砌有漢白玉石橋,這水是由洛水引入,川流不息,為這大殿增添不少靈動的氣韻。
大婚之禮結束時,日色也已西沉,冬日的夜原本來得也格外早一些。羊獻容在黃門宮女的引導下,來到顯陽殿之時,早已餓得雙腿發(fā)軟,幸好傅姆是有經(jīng)驗的老成之人,早已準備好吃食,羊獻容,連帶采文和薈質(zhì)也稍稍進了飲食,方才恢復了一些力氣,得以歇息。
羊獻容端坐于龍床之上,忐忑不安,四處張望。天家富貴,自是不同凡響,自己雖是名門望族之女,但家風向來嚴謹,以叔祖羊祜當年如此功勞,也秉持祖上節(jié)儉之風,家居不敢過于奢華。而這殿內(nèi),雍容華貴,令人瞠目,寒冬歲月,殿內(nèi)卻感受不到絲毫冷意。
只見寢殿之中帷幔重重,床榻上鋪著七彩杯文綺被,紅綃帳從四方垂下來,床榻四周是一架二十牒屏風,通體碧綠,以棋子串接而成,美輪美奐,真的是“云母之窗,慚其麗色;琉璃之扇,愧其含影?!?p> 床榻邊上的幾案上擺放著的青銅鎏金十二枝宮燈將里里外外照耀的猶如白晝,屋內(nèi)紅燭搖曳生輝,鏤刻著奇禽怪獸的九層錯金博山香爐香煙縷縷,一股蘇合香的香甜之味彌漫在空氣中,將這婚房點綴得風光旖旎,柔情萬千。
另一邊擺放著一架玳瑁鈕鏤鏡臺,鏡臺上放置著純銀錯七寸鐵鏡,梳頭屏風,漆書銀帶唾壺,純銀澡豆奩,銀鏤漆匣,純金參帶畫方嚴器等女性裝飾用品,以及心雀鈿、函盛鬢花、登花、團樹花等頭飾。
鏡臺的對面放著一架穿衣大鏡,以及純銀參鏤帶漆畫案,柏書廚等,非金即銀,在燭光映照之下金光閃閃。
羊獻容默默欣賞著,贊嘆著,心中卻想著在金谷園看到的珊瑚館,自己雖出身不俗,到底也不曾想過,有朝一日能如此尊榮,享受這樣的富貴。當初聽說有帝王用的便盆由黃金打造,鑲嵌各色寶石,心中尚且半信半疑,如今看來,當真有此可能。如此奢華富貴,也難怪人人求之不得??纯磁赃吀S而來的傅姆、采文和薈質(zhì),顯然也被這繁華富麗的表象給吸引了,只見她三人皆面露喜色,尤其是采文,左看看右看看,顯是對殿內(nèi)陳設喜愛之至。
司馬倫大概是于心有愧,不僅頗費工事的修繕了顯陽殿,在婚禮的花銷上也是大手筆,從皇后的儀仗到屋內(nèi)的陳設,莫不采辦最上等的物品,并不吝惜錢財。自然,這些也不用從府庫里出,搜抄的金谷園和石崇的家,金銀財寶數(shù)不勝數(shù),花起來也不覺心疼。而羊家方面,因為只有這一個寶貝女兒,自然也是傾盡所有。
羊獻容坐于床榻之上,胡思亂想,卻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叫喚:“皇后!”原來是薈質(zhì)站在她旁邊,正在推她。
羊獻容茫然的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司馬衷正站立眼前,失神的盯著自己,趕緊起身盈盈施禮,“妾參見皇上。”
“從今往后,你便是朕的皇后了,不必多禮?!彼抉R衷趕緊將她攙扶起來,抓住她的手,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看著羊獻容不禁羞澀,臉色愈加紅艷,只好低下頭,輕輕喚道:“皇上?!?p> “你真好看?!彼抉R衷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嘆。
飲過合巹酒,司馬衷和羊獻容分別由宮人引導著,去向兩旁脫下朝服,換上寢衣。待一切準備就緒,宮女散去,屋里,一股曖昧的氣息不覺間在兩人之間散開。椒泥涂就的墻壁在紅燭的光熱作用下也散發(fā)出縷縷香氣,和著那蘇合香,更加濃郁撲鼻。
羊獻容心里“突、突”直跳,從此以后,這個男人就是她的夫君了,可是,她的心里卻是緊張、羞澀、擔憂、恐懼,種種情緒,唯一缺乏的就是喜悅和期盼。
司馬衷站在那里,心中亦是惶恐不安,唯恐自己一挪步,這黃粱一夢就頃刻醒來。如此溫柔佳人,真的是自己的新娘嗎?
自從父皇過世后,他便像個棋子一樣,被人擺來擺去,凡事都無法做主,后宮里雖有一些妃嬪,自己也不敢靠近,更何況后來都被賈南風以各種理由打發(fā)了,而賈南風不僅長相平平,更是毫無情趣,滿腦子的權勢富貴,自己這個皇帝過的倒是和尚一般的日子,著實無趣。他雖愚癡,但男歡女愛,美丑與否也還是知道的。
當初聽司馬倫說要為自己選一位皇后,也沒當回事,一切不過聽從安排罷了。卻沒想到,他們居然會為自己選擇如此嬌美的新娘,從太極殿來到顯陽殿,他一直暈暈乎乎,不敢置信,此刻在紅燭的掩映下,眼前的美人如夢如幻,是真是假,還真有幾分迷糊了。
他站在那里,不敢走近,就怕是幻覺。
羊獻容低頭想了許久的心事,一直不見皇上走近,心中的不安逐漸變成了好奇,她抬起頭來,見司馬衷站在那里呆呆的看著自己,眼神迷離,好似夢游一般,心中的迷惑更甚自己,這個男人已年近不惑,孩子都有好幾個了,卻像是青春少年頭一回入洞房,心中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更有些酸楚。
嫁入皇家,固然不是她心甘情愿,可他又有什么錯呢?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不管怎樣,行過了大禮,眼前的這個男人已經(jīng)是她的夫君了,今后的人生,是好是歹,她都要伴隨著他一起走下去。
原本想要冷面以對的,可此刻見他靦腆似是更甚自己,想要親近又不敢唐突的模樣,心里不禁一陣柔軟,輕輕呼喚道:“皇上。”
“嗯?”司馬衷聽到這如黃鶯初啼的啾鳴之聲,才元神歸位,他揉揉眼睛,走上前來,與羊獻容并肩坐于床邊,握住她的手,這雙小手,柔若無骨,他用自己寬大的手掌全然覆蓋住她的手,輕輕揉捏著,卻是半天不知道說什么。
羊獻容感受到他的珍愛和憐惜之意,心中些許感動。
不管怎樣,他身為一國天子,是當今的皇上啊,不管別人怎樣的嘲笑、輕蔑,既然進入了這皇宮,做了這皇后,只要他對自己好,自己就當盡心侍奉,不求舉案齊眉、琴瑟和諧,但求安穩(wěn)度日。其他的考慮再多又有什么用呢,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當下和未來才更重要,不是嗎?她這樣告訴自己。
想到這里,羊獻容伸出另一只手,覆在司馬衷的手上,輕柔的喚道:“皇上?!?p> 這一聲輕呼讓司馬衷心旌搖蕩,他攬過羊獻容的肩膀,將她拉入自己的懷中,輕輕說道:“朕一定會好好待你?!?p> 更深夜靜,紅燭已然燃燒了一半,羊獻容卻一直難以入睡,或許是身體的疲憊,或許是初入這皇家宮苑的不適,她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只祈求天快點亮。然而,看那銅漏,卻像是未動過一般,只覺時光煎熬,在床上不斷翻身,又怕驚醒一旁熟睡的司馬衷。
思前慮后,披衣起身,帶來大殿之中,卻見采文也在殿中孤坐。
“皇后……”采文見到她出來,驚叫道。
“你怎么也睡不著?”她笑道,與她一起在殿中坐下。
采文看著她,欲言又止。羊獻容這才注意到她全身都在發(fā)抖,嘴唇也是烏青的,可她穿的衣服并不少,不禁顫聲問道:“發(fā)生什么事了?”
“奴婢,奴婢……”采文不僅身體發(fā)抖,連聲音都有些發(fā)抖,斷斷續(xù)續(xù)的說道,“奴婢剛看到外面有一個人影,在,在那里偷窺,出來一看,又不見了。”
“什么……”羊獻容聽了,也嚇了一跳,頓覺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在這禁宮內(nèi)苑,皇后寢宮,且是皇上大婚之日,誰敢如此大膽前來偷窺?
想了想又怕是采文看花眼,問道:“你確定嗎?”
采文點點頭,心中的驚疑依然未去,眼睛里滿滿的含著恐懼。
羊獻容知道采文并不是一個膽小的姑娘,實際她比一般的姑娘膽子還大幾分,尋常事情嚇不到她,見她如此模樣,應該不是看走眼。想這皇宮內(nèi)苑,守衛(wèi)森嚴,居然有人如此大膽,只覺毛骨悚然,也難怪采文嚇成如此模樣。
“皇后?!辈晌囊娝粫r之間臉色變了好幾次,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小心翼翼的喚道。
“我沒事?!毖颢I容看向采文,小聲說道,“殿中禁軍俱是趙王手下,我這后位也是他一手扶持的,現(xiàn)下應該不會對我怎么樣?;蕦m之內(nèi)地方大,人又多,或許是哪個新來的侍衛(wèi)不懂規(guī)矩,跑錯了地方也是有的,不要害怕?!?p> 羊獻容說著,拉起采文道:“走,我們出去看看,省得心里存疑?!?p> 兩人裹緊身上衣服,推開殿門。
冬日的夜,一片沉寂,天上只有一彎細細的弦月和些許星辰,在飄忽的烏云之下,時隱時現(xiàn),使人心惻。宮里各處道路上雖都點著宮燈,卻還是顯得深沉、陰暗,四周一片寂靜,并不見人影。
兩人互相對看一眼,羊獻容道:“看,沒人吧?就算有人,也不敢這樣明目張膽的出現(xiàn)在顯陽殿,現(xiàn)下太晚了,明日派人四處好好檢查檢查,不要害怕啊,回去睡覺?!闭f到最后,猶如哄小孩。實質(zhì),采文比她尚年長兩歲,聽她這口氣,忍不住笑了。
回到暖閣,司馬衷依然呼嚕聲聲。羊獻容看著他,人到中年,臉龐已經(jīng)有些虛胖了,皮膚卻白白嫩嫩,連皺褶也沒幾個,不惑之年的男人該有的歲月的痕跡在他的臉上幾乎看不到,連睡姿都如嬰兒一般。不知怎的,生出幾絲羨慕,像他這樣的人,吃飽了睡,睡飽了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什么事都有人安排好了,什么心都不用操,整日里只需要安安穩(wěn)穩(wěn)的坐在龍椅之上受百官跪拜就好,這或許也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