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油仔瘋得厲害。
他是最早跟著車佬的那一批人里年紀最小的,有老大哥們撐腰,做事總是不想后果,禍也惹了不少,但最后都被擺平了。
可最早的那些人,死的死,殘的殘,除了一個有點老年癡呆的德叔只剩他了。
就算是這樣,車佬也還是不放心,原本屬于麻油仔的幾個地盤分了又分,給的生意雖然賺了不少錢,但上交給幫里的也不少,剩的那些也就剛好養(yǎng)活手下這幫兄弟。
為了這幫兄弟,麻油仔沒少跟車佬談條件,但換來的是什么?
是背叛!
一個是這樣,兩個也是這樣……麻油仔想到自己親手解決的鬼火,當時要是聽了他的話,會不會沒這么被動,一切都晚了。
直到手下的那個叫阿關(guān)的小弟,被抓了個現(xiàn)行,麻油仔忽然想到也許車佬早就想解決自己了。
阿關(guān)是車老三老婆的親弟弟,他不是不知道,不然以自己的脾氣怎么會把那個蠢蛋留在身邊這么多年,到頭來卻被一向看不起的人擺了一道,叫他怎么不生氣。
一怒之下,把人殺了,不是沒后悔過,畢竟是車佬的親戚。
但隨后發(fā)生的事卻讓麻油仔徹底失望了,車佬抵不住家里的壓力,讓自己向車老三他們低頭認錯,車老三算什么東西?
他跟著車佬打天下的時候,車老三都沒出生,小時候還老老實實喊一句麻叔,出去留了幾年洋就不認識誰是誰了,要知道車家?guī)讉€小兔崽子出國的花費,都是幫里的弟兄們拿命換來的,為了一個見不得人的私生子,居然要他道歉?
麻油仔瘋了,車佬不讓他好過,他也要讓他們感同身受。
“安排得怎么樣?”麻油仔眼神狠厲,躍躍欲試。
“都布置好了?!卑访嗣亲?,對于老大的計劃有些吃不準,但誰叫他是孤兒,幫里人都知道自己是麻油仔的心腹,這些年干了不少缺德事,麻油仔要是倒了,他也吃不了兜著走。
愿意不愿意,他們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車家別墅內(nèi),車小黎盯著葉子上的兩只螞蟻發(fā)呆,明明地方大得很,卻偏偏要走一條路。
“小姐,吃藥了嗎?”傭人安姐端了杯水過來,自從車小黎發(fā)了幾天燒后,身子一直很虛,醫(yī)生開了些益氣固本的藥,叮囑每天都要按時吃。
車小黎沒說話,默默地接過水又去拿藥。
安姐在心里嘆了口氣,車小黎也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前幾天突然從醫(yī)院里出來,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她當時還以為是得了什么絕癥。
后來打聽到車小黎在外面交了個男朋友,好像是死了,才知道是心病。
安姐看著車小黎虛弱的樣子,想找些話題幫她轉(zhuǎn)移下注意力,“今年中秋,聽說幾個先生都要回來,還有各自的太太孩子,估計要很熱鬧了?!?p> 窗外吹起一陣風,頂多是微風拂面,那葉子卻在空中晃了好幾下,兩只螞蟻頓時停了下來,再也不敢動彈。
“大先生也要回來了,上次見面還是小姐上中學的時候,時間過得真快?!?p> 車家長子車友仁就是車小黎的父親,留學的時候跟同學生的,兩人沒領(lǐng)證,因為這個原因,全家都寵著,車佬擔心兒子在國外照顧不好孫女,就接了回來從小養(yǎng)在身邊,老大一年回個兩三次看看女兒。
車小黎沒有反應,仍舊盯著窗外。
“三先生主動攬了差事,說是定會讓全家人滿意地吃頓團圓飯,還立了軍令狀,要是誰不滿意都能要求他做件事,三先生一把年紀了,還跟個孩子似的?!?p> 安姐雖是叫姐,但實際年齡比車佬幾個兒子還大上幾歲,不光孫子孫女輩是她看著長大的,兒子輩也是,因而有時也會打趣一下東家。
葉子被風吹了半天,螞蟻也堅持不住了,一眨眼的功夫,只剩了一只還在苦苦掙扎。
車小黎似是想到自己的情況,竟落了幾滴眼淚。
也不過是彎個腰的功夫,安姐并未注意到車小黎的不同,覺得都是過來人,時間久了就好了。
“你說的可是真的?”
老東瞅了一眼周圍,并沒有其他人。
阿力伸著腦袋,突著一雙眼,“千真萬確,毛子去找他哥,親眼看到后廚雜物間堆著的大箱子,聞了下味道重得要死,肯定沒錯?!?p> “老大,我們要不要跟車老大說一聲?!?p> 老東沉默了一會兒,擺了擺手,“這件事別讓其他人知道,看好毛子別讓他亂說,我自有打算?!?p> 氣憤不已的麻油仔最后還是低頭了,老三媳婦當然不肯輕易放過,但鴻運幫當家是姓車的,車佬跟老三早就打了招呼,若麻油仔肯低頭就算了,畢竟都是一家人,沒必要為個私生子鬧得不可開交。
車老三也知道,老頭子這些年不怎么管幫里的事,都靠這些老家伙撐著,便宜小舅子跟他又沒什么正經(jīng)關(guān)系,長什么樣子都記不得了。
況且麻油仔拍了胸脯,說中秋家宴交給他來搞定,絕對不丟自己面子,另外還給了一筆錢算是賠償金,不過這筆錢老婆那邊還不知道。
也不能怪車老三貪財,家里雖然有錢,但都是老頭子的,兄弟幾個出去留學,老頭子也僅僅包了學費和一點生活費而已,國外的物價高得要死,結(jié)婚后老頭子倒是出錢買了房,但生活費都要靠自己掙啊。
一句話,老頭子不死就別想分家,當然車老三還是希望老頭子活得久一點,家產(chǎn)還能再攢攢,不然就憑哥幾個哪里有能力鎮(zhèn)得住幫里的豺狼虎豹。
老東那里則猜了個大概,毛子他哥就在麻油仔的酒樓工作,在酒樓放炸彈,這可是個稀罕事,老東覺得炸彈是用來對付車佬的,具體麻油仔是怎么想的,他就不得而知了。
坐山觀虎斗,是老東給自己定的計劃,只要盯著兩邊的人,總會發(fā)現(xiàn)點什么貓膩,等他們打得差不多了自己再出手,豈不妙哉。
四海酒樓內(nèi),麻油仔挑了兩個值得信任的人布置包廂,炸彈就放在桌子底下,等車家的人齊聚一堂,砰的一聲,轟轟烈烈。
農(nóng)歷八月十五這天,老天爺似乎總是很給面子,前頭大雨、小雨連著下了幾天,就連整個上午天氣都還陰沉沉的。
到了晚上,卻是風清月朗、萬里無云,明晃晃的月亮跟個白玉似的盤子般嵌在天上,但那慘白慘白的月光又刺得人心慌,像是在警醒什么。
麻油仔一行人窩在儲藏室,右臂皆是纏了明黃色的布條,這是道上火拼的老規(guī)矩了,為了不誤傷自己人須提前做了標識。
以往都是對敵人,這次卻是對兄弟下手,不少人還猶豫著,臨陣人心不穩(wěn)是大忌。
麻油仔滅了煙頭,清了清嗓子。
“大家都知道我們今天要做什么,合家團圓的日子,我也想讓你們回家跟妻兒父母團聚團聚,我也不想把刀子向著自己的兄弟?!?p> “但是沒辦法,年前有一批貨被扣了想必大家都清楚,那批貨要是賣了兄弟們都能過個肥年,可惜有些人就是看不得我們好,偏要跟我們作對?!?p> 一群人抬起頭,這事一直瞞著,他們還以為是運氣不好,聽老大一說竟還有別的緣由,一個瘦巴巴的手下?lián)屜葐?,“老大,您的意思是我們被人盯上了??p> “是啊是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
眾人議論紛紛,但為這今晚的事,也猜到興許跟車老大一家有關(guān)?
“咱們每個月要花多少錢打點就不用說了吧,我越看越覺得這件事古怪,就托人打聽了許久,才知道舉報我們的是老東那個老家伙?!?p> “東老大?他這怎么……”
“都是兄弟,何必這樣?”
麻油仔揮了揮手,制止了眾人的討論,接著說,“光一個老東西當然不敢,我們這邊一向是幫里進賬最大的地盤,多少人眼紅但也只敢暗地里耍耍小手段,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眼紅我們的是鴻運幫的大當家,是那個姓車的!”
“照理說姓車的是幫主,就算全給他也是合情合理的,但現(xiàn)在不是我一個人,還有這么多兄弟,我怎么可能讓兄弟幾個跟著我出生入死大半輩子,最后掙來的家業(yè)全孝敬給了別人?”
“他們現(xiàn)在就是要明著搶了,我是個廢物,保不住大家的錢,但這條命還是能拼一拼的,所以,”麻油仔停頓了一下,“今天有多少人愿意跟著我給自己拼一個好前程的!”
“老大我愿意!”
“我也愿意!”
“跟著老大,死而無憾!”
麻油仔心滿意足地看著眾人的呼應,底層永遠是最好糊弄的。
要說以往的麻油仔,遇到現(xiàn)在這堆破事說不定早就暴走跟車佬硬杠了,那次為了阿關(guān)的事就是,要不是車佬警覺性太高,他都想直接下手取而代之了。
說到底,麻油仔在幫里也待了三十多年,早就不是那種不顧后果的毛頭小子,這段時間接二連三的事他也看清楚幾分。
從成興幫尋仇起,車佬本打算讓老東西擋一擋,結(jié)果沒想到老東西趁機搭上了車佬的線,兩人背地里不知道謀劃了什么,把槍口對上了自己。
若是不早點采取措施,自己的地盤恐怕就要被車佬收入囊中了,他在心里嘆了口氣,不由佩服德叔的智慧。
這位德叔早年間也是一位有勇有謀的人物,自車佬對分幫主要求日益增多,隔三岔五總雞蛋里挑骨頭后,他大概是覺得形勢不太好,便搞出了裝瘋賣傻那一套,把權(quán)力都分給了幾個手下,自己則當起了名義上的分幫主。
若不是麻油仔差點跟車佬硬拼后有些害怕,想找老哥哥開解開解,也不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奧妙,德叔依舊裝糊涂,可習慣騙不了人,他一思考的時候就喜歡轉(zhuǎn)手上的佛珠,麻油仔離開的時候就那么一瞥,恰好看到了德叔桌子底下的動靜。
他本想揭穿但又想到,再過幾天德叔就要以治病的名義出國了,況且自己年輕的時候多受其照拂,至今德叔胸前還有替他挨了一刀留下的疤,最后幾天,就安穩(wěn)地過吧。
“老大,來了?!遍T外一個小弟輕聲說道。
麻油仔又最后看了一眼兄弟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抱著視死如歸的神情,很好。
打開門向外走去,兩個人跟著麻油仔扯下了手上的布條,一到大堂,麻油仔早換上了一副笑臉,“等了好久了,里面請里面請?!?p> 為首的是車佬,看到麻油仔的樣子雖然心里有疑惑,但因著闔家團圓的好日子,也暫且放下了心思,“老弟啊?!?p> 兩人握著手久不分離,在外人看來倒是關(guān)系不錯。
“老大,等好久了,最大的包廂,最好的菜,今天一定要盡興啊?!?p> 車佬看了看老三又看了看麻油仔,語重心長地說,“這么多年了,你就跟我的親人一樣,一家子哪有什么隔夜仇。”
“我知道,老大,之前是我脾氣不好,惹了老三不痛快,我跟他道過歉了,今天的這桌全包我身上,算是給你們的賠禮?!?p> 說到“賠禮”二字,麻油仔特意加重了語氣,顯然是還有別的特殊安排,車佬又豈會聽不出來,至于是金銀還是珠寶,且等等就知道了。
“既然這樣,這就算翻篇了,今天中秋節(jié),你也別太忙活了哈哈,我們也不跟你客氣,你管好你自己就好?!?p> 一行人浩浩蕩蕩跟著漂亮的迎賓小姐進了包廂,麻油仔側(cè)著身審視著,除了老大家的兩個以外都到齊了,不過今年車佬早就給幾個兒子兒媳下了死命令,他們是一定要到的。
“老大?!庇腥诉^來詢問要不要動手。
麻油仔搖了搖頭,要做就做絕,他對著手下耳語了幾句,帶著人在另一間包廂坐下,服務員很有眼色地上了茶水,又上了幾道小菜,和另一面包廂內(nèi)的大魚大肉成了對比。
車老三瞥了一眼柜子上滿滿當當?shù)难缶?,拿起一瓶邊倒邊說,“麻油仔還挺懂事的?!?p> 車佬面無表情,只眼角有些難以察覺的情緒,“麻油仔也是你叫的?”
看父親似乎心情不大好,車老三趕緊默不作聲地倒上酒,老大家的飛機延誤了,這時候自己去觸霉頭可不太好,本來就因為阿關(guān)的事情被臭女人攛掇著討了嫌,可不能再惹父親生氣了。
車家這幾個兄弟姊妹,除了老大稍微有點出息外,其他幾個都要車佬補貼著才能在外面體面生活,惹誰生氣都不能惹財神爺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