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夭夭二月長，三月餓死放牛郎?！笨梢匀我怆S性過生活，可以好吃懶做的一個新正月，就這樣悄然過去了。
幾聲春雷隆隆地哼過后，細細的雨飄灑了一夜，鉆入每一寸土地的肌膚骨髓里；塘埂兩邊的一棵棵柳樹喝得飽飽的，嫩嫩的芽嘴兒努力往外頂著老樹皮，終于冒出了一點點的新綠，像剛從蛋殼里孵出來的小雞的尖嘴殼；池塘里依舊承接著山上流下來的泉水，清澈見底的池水蓄了滿滿的一塘；電線桿子上，停了幾只燕子，有的尋找到了去年筑好的巢；有的往人家堂屋的房梁上飛去，銜著泥巴來回穿梭，開始筑起新的家園。所有的生命都開始孕育，爭相醞釀破土新生。
二月才過了一半，富貴的媽最近極少上街了，每月三塊錢的津貼，她已經提前吃進了肚子里，她這幾年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只管每個月的上半個月過得踏實又舒心，下半個月吃不上白米，就湊合著喝些菜粥唄，她已經不能適應別人再來改變她的生活方式了，她自在散漫慣了，容不得別人來指揮約束她們娘兒倆的日子。
梅香拿了十個雞蛋去街上賣了七毛錢，為的是買些米糠回來喂豬。一晃，勉強撐到三月底，米糠又見了底。
看似萬物正是長得茂盛的時節(jié)，卻也正是青黃不接之際，母子倆堅決不同意再拿雞蛋換米糠回來養(yǎng)豬，無奈之下，梅香只能默認富貴的舉動——他將養(yǎng)了半年的小豬，這個當初花了十二塊錢買來的，盼望等它長個二三百斤，再賣個一二百塊錢，如今因為實在養(yǎng)不起了，只能拖去街上換了三十五塊錢回來。他的大道理便是，既然養(yǎng)活不了，還不如趁早賣了得個現(xiàn)錢回來，自己還偷偷抽去了十塊錢，還了上回賭牌九借的外債。
梅香這幾日吃不下睡不好，心里直犯惡心，婆婆瞧在眼里，心下明白媳婦這是有了，見了兒子，這次倒是數(shù)落了他幾句，叫他凡事也要長點心了，這回有了孩子了，也是快要當父親的人了。富貴聽了，心里雖歡喜得很，賭錢的事卻一時惡習難改。
梅香已經沒有氣力沒有心思再去管那些事，因為她懷上孩子了，吐得厲害又吃不下茶飯，還不得不撐著身子下地做活；她不再與富貴爭吵，更不再數(shù)落他的懶惰，甚至都不與他多說一半句沒用的話。她每天只顧埋頭做自己的活，一心為家里的生計和孩子以后的日子思慮，一切卻只是放在心里默默思考著。她沒有文化，但是她曉得忠言逆耳這個道理，她只用自己的行動來糾正這個家庭錯誤的生活方式，她不再為此爭吵，卻并非逆來順受，她同時以冷漠無視作為抗爭的手段。
她從賣小豬余下的錢里面，拿出三塊錢買了三十只小黃鵝回來，另外，買十二只小鴨子又用掉了一塊錢；每天早上便早早起床，在陽溝邊上的泥地里挖蚯蚓；傍晚時分，她去田里捉田雞回來，這些弄回來都是為喂給鴨子吃，小鴨子們沾了腥氣的東西，身體長的極快。
中午歇息的工夫，又跑去挑一擔小鵝草回來，切得細碎的，喂給小鵝吃；只要一得空，就將三十只小鵝趕到田埂上放養(yǎng)著，讓它們自己在地里吃得飽飽的。眼瞅著這些小黃鵝小鴨子一天一個變化，漸漸褪去了黃絨毛，長出了白色的老膀子，梅香看在眼里，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心里總算看到了一點點希望。
富貴這些天也挺郁悶的，雖然照舊晚飯后出去竄門，多數(shù)時候在人家家里刮淡，他最拿手的就是說他的歷史故事，偶爾也去看牌九，總是忍不住摸幾把?？诖餂]有錢的時候，心里更是沒底，腦子里就開始發(fā)虛，手氣偏是更不好了，連輸了幾晚。回到家的時候，梅香也不像過去那樣念叨他，總是一副淡淡的樣子，仿佛眼里全然沒有了這個丈夫的樣子，這令富貴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是在他輸?shù)眠B本錢也沒有的那次，次日，瞞著梅香將家里唯一的一擔糠也拿出去換錢賭博，那是梅香攢著準備再養(yǎng)豬的，只有那一次，他回來聽見梅香躺在床上放聲大哭，反復哭著一句:是表姨害了我一生了，她害了我一生啊……
富貴聽到后來，一邊煩躁一邊竟有幾分心虛，還有莫名的幾分愧疚。他媽媽扶著拐棍坐在院子里，黑著臉恨恨地瞅著富貴，富貴沒有理會梅香，也沒有理會他媽媽拉長的臉，默默地拿了把鐵鍬出去做活了。
從那以后，富貴的脾氣并沒有改變多少，但他只有一樣事情改變了——再也沒有出去賭博，并且，比過去勤快了一百倍，就連村子里以前看不起他的人，現(xiàn)在仍然瞧不起他，卻暗地里極佩服他的勤勞。
可能是天生底子好，小時候又吃得不錯，富貴做起活來，像是不知道辛苦似的，就連他媽都有些心疼寶貝兒子了，有一次在他與梅香拌嘴后，他媽趁機奚落他沒出息，竟然被自己的婆娘吃住了，他這次腦子十分清醒又堅定地回了他媽一句:“我被她吃住也沒有什么不好，至少她來了家里后，這半年日子越來越好過了，不像過去吃了上半月顧不得下半月咧！”他媽媽被他噎住了，拐棍在地上狠命敲擊了幾下，說:“這還了得，挑撥得兒子敢抱怨媽了，這得分開過，這日子沒法過了啊！”說著話，她竟開始罵梅香，鬧個三十不了四十不清的，最后驚動了小腳姨媽，顛著小腳往前頭趕，人還沒有進門，細嗲的顫音嗓子就傳過來了:“哎呀，這又是鬧什么哩，嬸子啊，你可要顧惜自己的身體啊！”
梅香在房里聽見這話，故意當作沒有聽到，也不出來理會她。小腳姨媽挪著步子越過門檻來，富貴的媽更是哭鬧得厲害了，罵自己生了個沒有出息的兒子，又說自己受了媳婦多少的委屈，每天吃些爛菜根，嚼那些山芋片子，全都是欺負自己一個沒有用處的孤寡老太婆……梅香實在聽不下去了，走出房門口，對著她婆婆道:“今天憑著表姨在場，沒有人要欺負你，好歹你也是長輩，你要鬧哪出，我們心里也都曉得，你不就想單過么，中！我們不攔著你自己過好日子，省的跟著我們吃苦受累，倒叫外面人背后戳我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