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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記事

第九十四章 全文待修改3

滄海記事 尋找秋天的狗 18576 2020-10-25 13:26:44

  張子敬的府邸是舊日里的將軍府,和太師府隔得不遠。李雋之登基后,命太師府保存原樣,這才避免了它的荒廢。滿月酒上只請了幾位故人,張子敬抱著孩子站在將軍府的門口,眺望著空無一人的太師府,心里也添了幾分落寞。

  歲月如梭。

  李雋之并沒有來,他倒是比眾人都早了一些見到了張子敬的兒子。如今他坐著九五之尊的位子上,自然不好再像從前似的,任意來去。

  最先到將軍府的是周明啟和李嫻,他們的婚事因京都的浩劫一拖再拖,后來干脆不辦了,李雋之也拗不過李嫻,便只能由著她來。二人在周家的庭院里拜了天地父母,喝了一杯酒,便算是禮成了。

  明啟時任戶部侍郎,為重建京都,他也日夜操勞,本想著謝昉在京都,竟是沒找到一天空閑時間去見見他。好在明啟夫婦二人到了將軍府沒多久,謝昉便趕到了。

  相見之時,明啟幾乎不敢認了,眼前的男子面容清癯,身板更是單薄,好像風大一點就能將他吹倒。這哪里是舊日里那個倜儻風流的謝表叔?

  “謝表叔...不,姐、姐夫......”明啟輕聲喚道。

  謝昉走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明啟長大了,也長高了?!?p>  謝昉身形修長,從前是高了明啟一頭多,如今二人竟也只差幾寸。明啟的眼眶有些紅,但嬌妻在側(cè),他又不想露出脆弱的一面,只低著頭,道:“好久沒見你們了...還有二姐,二姐回京,我竟是連一面也沒見上?!?p>  “會相見的,”謝昉微笑著,夏風吹在他的身上,半點柔和都沒有,對于謝昉而言,那竟是刺骨的冷。他有些發(fā)抖,但還是強忍著,“相信我?!?p>  明啟重重點頭,“嗯”了一聲:“姐夫,我信你?!?p>  人差不多來齊了,將軍府里只擺了兩桌,坐了約莫七八個人。張子敬把孩子交給秦三抱著,沖著眾人拱了拱手,只簡單地寒暄了兩句,便開始喝酒。

  人們心中大抵都是苦悶的,誰也沒心情多說什么。酒入愁腸,竟是激得些許少年意氣。明啟喝得臉有些紅,把手臂搭在張子敬的肩上,道:“小張將軍,你的孩子取名沒有?”

  張子敬也喝得有些懵,他點了點頭:“取了、取了小名兒,叫虎子,哈哈哈,我小時候叫大虎,我老爹說,賤名好養(yǎng)活?!?p>  明啟勾過張子敬,湊在他耳邊,指了指謝昉,道:“你猜他是誰?”

  謝昉沒喝多少,張子敬看他身體狀況實在不佳,便給他換了些果酒。謝昉只聽著,目光淡淡地望著杯中酒,什么都沒說。

  “那是我二姐夫?!泵鲉⒑俸僖恍Γ吭趶堊泳醇珙^,下一秒?yún)s好像要哭了出來似的,道,“你怎么這么沒福氣,不然你也能成我大姐夫的?!?p>  這話一出,謝昉雖未動,但眼皮卻往上抬了抬。喝醉了酒的人,總是會肆無忌憚地將一些平日里不能說、不敢說的話,借著酒勁,統(tǒng)統(tǒng)宣泄出來。聽了這些,張子敬心里更是難受,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臉,好似是發(fā)泄似的,重重錘了下自己的腿。

  李嫻基本沒喝酒,清醒得很,見自己的丈夫口不擇言,連忙拉了他坐直,向張子敬賠罪道:“小張將軍,明啟喝多了,說的都是醉話,您見諒。”

  說完,她又瞥了一眼秦三,這樣的話傷害得最深的便是人家的娘子,李嫻剛要開口,卻見秦三微笑著搖了搖頭。

  本不在意,又何談傷害呢?

  若說是面子,早在秦國公府滿門被屠以后,她的面子也隨著自己娘家一樣,早就煙消云散了。

  現(xiàn)在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盡管如此,李嫻還是歉意地朝著她低了低頭,算是女人之間靜默的賠罪。

  伏在李嫻的肩上,明啟低低地呢喃著。

  “我已經(jīng)沒了大姐,不能連二姐都保護不了......我不能......”

  謝昉望著他,舉杯飲下一大口酒。

  他什么都沒說,可什么卻都在這一口酒里。

  ......

  “爾玉,爾玉,醒一醒?!?p>  如同往常一樣,沈臨坐在爾玉的床頭,他攬住她的肩膀,讓她能夠靠在自己的懷里。

  爾玉睜開了雙眼。

  盡管那還是呆滯的,如同目盲之人似的,她看不見沈臨臉上、身上的鮮血,更聞不到那刺鼻的血腥味。

  她也感受不到,自己身上的暴戾之氣正在蠢蠢欲動。

  內(nèi)力已經(jīng)壓制不住它了。

  而這一夜,祆教內(nèi)部來了一場大洗牌。

  主祭大人帶著他的幾百精兵,攻占苦陀海,囚禁了所有站隊天綬氏的人。那些搖擺不定的,家眷也都被盡數(shù)驅(qū)趕到一處看管。沒有人能想到,他來這一場“政變”會如此徹底、如此不留情面,仿佛他很著急去掌握這份至高無上的權力。

  他身著鎧甲,手里握著染血的冽風刀。那刀飲血而饜足,散著異樣的魔氣,如同它的主人似的,著了迷一般。

  一墻之隔,外面是尖叫聲、是痛苦的哀嚎。

  里面是少年擁著女子,一派歲月靜好。

  屋內(nèi)沒有燃燈,月光的清輝掃在臉上,映襯在她長而濃密的睫毛上。沈臨輕輕撫過她的雙眼,最后,在她的耳邊落下了一個吻。

  虔誠而熾烈。

  盡管那是沒有回應的,可他卻仍舊甘之如飴。

  “以后...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了,爾玉,我會陪著你,一直一直陪著你?!?p>  門被打開,一個年輕的將領提著血淋淋的人頭站在門口。將領見到屋中情況,先是一愣,目光不自然地落在別處,他道:“主祭大人,天綬氏我已經(jīng)殺掉了?!?p>  那人頭圓睜著雙眼,想來死前受過一番折磨。

  沈臨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他覺得過重的血腥氣容易沖撞到懷里的人。將領會意,連忙退了出去。

  緊隨其后的是烏克,他端著一碗藥水,在將領離開之時走了進來,把藥水放到沈臨手邊以后,便默默地退了出去,臨走還特地關上了門。

  這一次的藥水不再那么濃烈了。

  沈臨并不想讓她做他的武器,只是希望她可以一直活著,一直這樣活著。

  哪怕不能說話,不能思考。

  只要她這個人還在。

  “我的爾玉,來,喝了罷。”

  他耐心地一勺一勺把藥喂給她,撫摸著她散落下來的、柔順的長發(fā)。

  待到她喝完最后一口,沈臨將藥碗放到了一旁,他緊盯著她的唇瓣,上頭還殘留著些許痕跡。

  他的咽喉動了動。

  一個少年人的沖動,往往是那樣洶涌,如洪水襲來似的,避無可避。同樣地,想要去克制,也是異樣艱難。贏得了權位,他卻毫不在意,他只想把眼前這個女子狠狠地揉進自己的骨子里。

  她是他的太陽。

  太陽是他的生命。

  太陽比什么都重要。

  他發(fā)狂似的將她推倒在床上,壓制著她,鉗住她的下巴,看那一張明媚的、曾經(jīng)對他人嬉笑的面容,如今只能給自己觀賞。

  他突然想到她嬌俏地笑著的模樣。

  仿佛是在九華山的那一面,他醒來以后,其實早就能看見外物了,只是一直把雙眼藏在白布之下。透過白布,他能看見她的笑容,那樣清澈美好,仿佛天上的神明似的,所有的好的形容,在她那里,都不算過分。

  他把頭埋在她的頸間,嘆了口氣。

  那一夜,他抱著她,什么都沒做,只是緊緊地擁住。

  那是他這些年來,睡得最安穩(wěn)的一晚。

  ......

  “找到了,找到了!”

  夜半時分,謝昉屋內(nèi)仍燈火通明。他熬了幾個晚上,歸鶴在一旁也就陪了幾個晚上。

  二人的眼尾都有些微微發(fā)紅,但仍舊一頁一頁細致地翻查著有關祆教的記載。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昆侖所藏的古籍中,兩百年前祆教初入中原之時,便有人記載了一種秘術。

  冥火之燼入藥,煉七七四十九天,輕能擾人心智,重能控人神識。而這輕與重的界限,便是“藥”在人的血脈中的流通速度。與先祆教血脈相關性越高的人,藥在其身體中流通的速度越快。因為這種藥被做出來最初始的目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時間,來增強內(nèi)部成員的能力,繼而達成他們控制整個西域的愿望。

  第一批天綬氏就是靠著犧牲氏族內(nèi)的一人,用藥毀去他的神識,獲得幾倍的能力,成為天綬氏的兵器,使得以天綬氏為頭領的祆教橫掃西域。

  這種藥百年不曾使用過,故而尋找起來十分費力,如今歸鶴與謝昉尋到了些蛛絲馬跡,卻還是不敢確定。

  他們并不知道爾玉身上流著天綬氏的血,便想不通,為什么天綬氏要用這樣的藥在爾玉和施露身上呢?這樣的藥放在尋常人身上,怕是投入幾倍的心血,都得不到那千分之一的回報。

  謝昉思忖片刻,道:“如今的情況,我們必須先把她們二人救出來,若是拖久了,我怕......”

  歸鶴自然是明白謝昉的意思,如今祆教將她二人擄去,不論是對她們做什么,時間拖得越久,江湖門派對她們的猜忌便越重。人就是這樣,如今好像還是站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若是久了、煩了,只要被他們發(fā)現(xiàn)一點蛛絲馬跡,那么你便是對立的、是仇敵。

  更何況,早在爾玉與天綬氏在皇城前對戰(zhàn)之時,便有傳言說他二人早就相識。當下爾玉在論武大會上一戰(zhàn)成名,是江湖上炙手可熱的人物,這樣的人物背后的故事是最讓人抓心撓肝地想要發(fā)掘的。如今市面上都流傳著杜撰的爾玉的“光輝生平”,一旦有人將她和祆教那邊聯(lián)系在一起......后果不堪設想。

  那不僅是人們最喜聞樂見的“反轉(zhuǎn)”,更是江湖門派放棄救援的最大借口。

  到時候謝昉便是腹背受敵了。

  深夜一聲驚雷。

  大雨將至,絲絲涼氣侵入屋中,單薄的外裳并不足以抵御這入骨的冷。謝昉下意識地緊了緊衣裳,即便是少年便負盛名的仙君,說到底也只是凡人身,過重的思慮和連夜的操勞讓他的身體迅速地垮了下去。人在虛弱的時候,便最容易牽扯舊疾,冥火大傷了他,將養(yǎng)了幾年本是恢復得不錯的,卻因這些日子的勞苦、情況急轉(zhuǎn)直下。

  歸鶴見他連日郁結(jié),嘆了口氣,強行打趣道:“你同爾玉都是一類人,心里有事便都寫在氣色上?!?p>  謝昉搖了搖頭,笑嘆道:“道心不穩(wěn)罷了?!?p>  “師弟,你同我說些真心話,”歸鶴道,“修行之人,大多是為了求能升仙,脫離俗世。你久居東海,別人不知你,可我卻明了,以你的修為,若是勤加練習,升仙便指日可待。你真的不想......”

  謝昉望著他,抿嘴笑了:“原本是想的,可現(xiàn)在又不想了。從前無所求,便覺得紅塵乏味;而現(xiàn)在有所求,只覺得人間的一草一木都是好的。師兄,若換了你,你說是不是?”

  “...”歸鶴不作聲,也不知是謝昉哪句話戳中了他的心,他一直皺著眉想著,卻實在想不通,轉(zhuǎn)而問道,“爾玉也有升仙的可能,你也見到的,她體內(nèi)的修為驚人?!?p>  “升仙,據(jù)我所知,或是有萬人供奉、萬人信仰,或是有大功德大修為。前者至今只是傳說,無人真正實現(xiàn)過;后者又幾百年未出現(xiàn)。故而有種說法,一個紅塵百年內(nèi)只得出一人,若同時出了兩人,便會對紅塵本身有反噬。若能做到不反噬,那兩人也會一爭高下...與其這樣,不如安然過了這一生?!敝x昉淡淡道。

  “你說得是?!睔w鶴點了點頭。

  ......

  苦陀海大宮。

  太陽從沙漠的邊際向上升起之時,祆教開始了第一場朝拜。

  這一場朝拜是為了祝賀教主的更替,新一代天綬氏來繼任上一代時,總會有一場盛大的儀式。

  大宮中的寶殿之下,兩側(cè)立著些盛裝的人。站在最前面的是祆教各個部分的頭領,他們各司其職,如同中原的朝廷似的,保證著內(nèi)部機制的順利運轉(zhuǎn)。站在后排的是特地從西域各個部落趕來祝賀的王,在此時的西域,意識形態(tài)的領導者高于部落首領。因為祆教掌握的暴力資源更為廣大,暴力資源廣大造成了一種不信則會受到打擊的可能,這種可能像毒藥一樣蔓延著,在它百年的控制之下,祆教已經(jīng)成為了西域不可剝離的、真正意義上的領導者。

  在大宮之外,有數(shù)十樂人舞姬,有的擊鼓,有的撫琴,還有的在吹一些年代頗為久遠的調(diào)子?;蚴巧n涼,或是莊重,不過那都是西域與中原混合的曲調(diào),聽著有些不倫不類,可卻自成一派。舞姬手里拿著手鼓,腳腕上掛著金鈴,赤足在沙地上跳著敬奉神明的舞蹈。

  大宮的寶殿之上,爾玉正跪坐在教主的金席之上,她面上覆金片墜飾的面罩,露出雙眼,面罩系在耳部。額頭上三條與之相同的金鏈墜金片的飾物,刻畫著太陽與圣火圖紋。她身著窄袖圓領衣,頸部以寶藍色織物束縛住,下著石榴裙,籠罩著赤足。

  她的雙眼一如既往地空空蕩蕩。

  沈臨同樣身著盛裝,不過卻還是主祭應當穿的,絲毫沒有逾越??杀娙硕伎丛谘劾?,他所選的配色,與爾玉身上的竟是萬分的契合。

  可是沒人敢質(zhì)疑。

  因為如今沈臨手中握著的,是西域最高的權柄,他也有著侵蝕中原的可能。

  若有那一日,他便是世上至高無上的神。

  沒有人想去惹怒未來的神。

  沈臨的心情很是不錯,他緩步走到爾玉的身邊,為她整理好有些偏離的位置的飾品。待到整理完成后,才站在自己應當站的位置上,背對著爾玉,面對著眾人,道——

  “自古教主選賢選能,上一代教主私自宣戰(zhàn),損毀兵馬,傷我教元氣,害我教先輩百年基業(yè)——如今已然自裁謝罪?!鄙蚺R抬眼,見下面諸人皆垂首噤聲,頗為滿意地勾起嘴角,道,“不過,他在臨走之前,將教主之位托付給圣女。我等代代追隨天綬氏,圣女亦是其血脈——”

  他頓了頓,道:“我知道你們都在想什么,怕我信口胡謅,對不對?”

  底下諸人皆不敢吭聲。

  他轉(zhuǎn)身走到爾玉身邊,耳語幾句,隨后朝向眾人道:“可有人知道暴戾之氣?嗯?”

  一提到這個,原本只準備沉默到底的人們開始小聲議論開來。只聽有人悄悄道:“暴戾之氣?那可只是在傳說當中的無上力量啊......當年天綬氏被奉為祆教之主,就是靠著這種力量的。只是這力量隔代而出,自第一代、第五代教主之后,再無人有此力量啊......”

  “聽說圣女是中原人?中原人怎么能有暴戾之氣......”

  “噓,你不想活了?小聲些!”

  沈臨耳力極好,這些議論自然是盡數(shù)收歸于耳中。他頗為滿意地笑了笑,轉(zhuǎn)而對爾玉點頭道:“展示一下罷?!?p>  爾玉緩慢地抬頭,她的目光不似從前一般澄澈靈動,而是睜眼瞎一般——沒有聚焦,只有機械性地服從。

  她伸出手,體內(nèi)蠢蠢欲動的暴戾之氣仿佛被開了閥門似的,徑直沖了出來,在手心中匯聚成為一個巨大的紅光團,接著直沖向上,與穹頂之中雕刻著的太陽紋匯聚在一起,形成上下合起的一道光柱。

  光柱的粗細剛好能貼合巨大的太陽紋,力量儲存越強大,貼合度越高——自祆教第一代教主以來,哪里還有人能有這樣強大的暴戾之氣。不,就算是第一代教主,也沒能做到與太陽紋完全貼合!

  眾人驚呼著下跪,連連叩首,他們狂熱地呼喊著什么口號,嘈雜至極。沈臨更加滿意地望著這一場“杰作”,他看向那紅色的光柱,心中喜悅更甚。

  天綬氏也不是什么用都沒有,至少,他能將施露體內(nèi)的禁術全部提取出來,放置在爾玉的身體當中。

  既不用自己做那個惡人,又為自己鋪了一條路。

  沈臨輕笑,看來自己也該感謝他了。

  待到儀式完畢,沈臨扭了扭脖子,以一個舒適的姿勢半躺在爾玉的房間內(nèi)。他站了許久,身上的飾物也不輕,實在是有些疲勞。侍者將爾玉扶了過來,卸下那一套金飾,沈臨撫摸著爾玉垂落披肩的長發(fā),在她耳邊親昵地念著那一句詩——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爾玉,這說得不就是你么?”

  侍者端來一碗沙棗湯,特地用冰鎮(zhèn)過,奉上來時還冒著絲絲涼氣。沈臨接了過來,舀了一勺,放在爾玉的嘴邊,他輕聲哄道:“娘子,張嘴?!?p>  爾玉機械性地服從。

  喝了小半碗,他刮了刮她的鼻尖:“真乖?!?p>  將碗放在一旁,沈臨的目光仍舊停留在爾玉的臉上,而他的話卻是問向身旁的侍者。

  “昨天和你們說的那些糕點,做出來了么?”

  侍者露出為難的表情,怯怯道:“主祭大人,我們都做了,只是......您知道的,您要的軟皮點心,實在是太難做了,我們這邊去過中原的......”

  “明日我若是看不到,你們提頭來見罷?!鄙蚺R淡淡道。

  “是...是?!笔陶哌B忙應道。

  余光瞥見烏克站在門口,沈臨揮了揮手,侍者退了下去。烏克攜著幾封信件走了進來,他看著目光呆滯的爾玉,無奈地搖了搖頭,對沈臨道:“中原那邊來信了,那個小皇帝說,如果你不想辦法把周姑娘還給他,他就不會把你想要的東西還給你?!?p>  沈臨輕蔑地撇了撇嘴:“從前是要仰仗他幫我奪權...也不對,是我們互相幫助。如今我大權在握,我的東西,只是寄存在他那里而已。終有一日,我要他跪著雙手奉給我?!?p>  他看向欲言又止的烏克,道:“阿弟到了么?”

  “回主祭大人的話,是昨天夜里到的?!?p>  “好了,”沈臨握住爾玉的手,目光柔軟,“我們一家人齊全了,烏克先生,你說這樣的日子好不好?”

  烏克頓了頓,他是沈臨最親近的人,曾經(jīng)侍奉過沈臨的祖父——不過那時候烏克比現(xiàn)在的沈臨還要小很多。沈臨祖父去世以后,烏克又侍奉著沈臨。

  烏克是最敢跟沈臨說話的人,無論他手中的權柄如何變動。

  他像是父親一樣,望著在“歧路”之上越走越遠的兒子,聲調(diào)有些顫抖:“可是,這個女子的丈夫是蓬萊的謝昉,是死而復生的那個人......”

  “這世上哪里有什么死而復生!他根本就是詐死,這都是他的奸計!”一提起謝昉,沈臨心中的妒與怒并起,他大聲喝道,“周爾玉身上流著的是我們祆教人的血,她現(xiàn)在是我的妻,她與謝昉毫無干系!”

  烏克只能連聲稱是,他知沈臨素來不喜謝昉,哪里知道他是恨極了,不過細細想來,自己心愛的女人曾經(jīng)和那人花前月下,這般痛恨也是應當?shù)?。沉默片刻,烏克連忙轉(zhuǎn)移話題,道:“小主人昨夜到了以后便安頓好了,主祭大人,您想什么時候見他?”

  沈臨也不會真的氣惱烏克,他平復了下心情,道:“他現(xiàn)在大抵還在氣著。我就是不明白了,昔年在九華山,我們?nèi)讼嗵幍脴O好,如今成為一家人,不是更好么?他是我的親弟弟,卻總是喜歡逆著我來......不過那也不要緊,他掀不起來什么風浪。他的那個師弟呢?找到了嗎?”

  烏克搖了搖頭,道:“九華山上的結(jié)界實在太難破了,我們也是趁著里外打得激烈才能溜進去。進去的時候,里頭死了不少人了,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尋到小主人,至于他一直說的那個小師弟......卻是怎么都沒找見。大抵早就死了罷......不過之后我們也有派人去尋過,九華山的結(jié)界又被封上了,我們的人實在是進不去?!?p>  “可惜了,”沈臨道,“我瞧著他同那小孩情誼頗為深厚,本想著一道接過來?!?p>  “罷了,”他身手輕輕撫上爾玉的臉頰,“錯過了,便當是沒有緣分罷。中原人是最講求緣分的,他在中原那么久,也該想得明白的?!?p>  烏克望著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

  九華山大亂的消息在同一時間傳到了京都。

  此時謝昉已經(jīng)準備啟程向西行,這是在京都居住的最后一晚。

  來信上只寥寥數(shù)行,嫡系相爭,玉石俱焚,獨留一黃口小兒。

  更詳細的消息是玄胡索帶來的,藥師谷的弟子遍布天下,江湖門派的大小事都逃不過他們的耳朵。據(jù)說是喚月觀觀主大病而亡,嫡系弟子分為兩派,一派是支持根基最深的二弟子,另一派支持曾經(jīng)最受器重的六弟子。那位六弟子便是主持論武大會的、嫡系當中唯一一位女弟子,大家都叫她“瑤師姐”。二弟子本仗著自己有諸多江湖派系的支持,想要通過內(nèi)外并行來干擾六弟子的觀主繼任大典。在大典上,雙方勢力發(fā)生沖突。喚月觀在江湖上呼風喚雨久了,總會惹人妒忌,雙方勢力中也摻雜了不少別有心思的門派,沖突愈演愈烈,鬧到最后,竟是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那時在附近的江湖大派皆按兵不動,只道是九華山的屏障難破,結(jié)界太強,費力又不討好,一副坐山觀虎斗的架勢。最后還是藥師谷的弟子強行破了結(jié)界,中止這一場殘殺,不過也是去晚了,當時喚月觀已經(jīng)死了不少人,嫡系幾乎全軍覆沒,只剩下一個最小的十三弟子。

  十三弟子大病,藥師谷留了人在照料他,據(jù)說現(xiàn)在都還沒有醒來。

  謝昉聽罷,搖了搖頭,道:“如今外患還未得以解決,他們自己倒斗得厲害。”

  玄胡索呵呵笑道:“這你便知道,為何昆侖和蓬萊在立派之初,都選擇了隱逸避世。其實誰都不愿意真正地徹底斬斷和這紅塵的聯(lián)系,只是有的時候,人心太臟了,為了自身的利益恨不得將別人抽筋剝皮。離得遠了,自然也少些紛爭?!?p>  “如今祖師爺仙去,我也迷茫而無所從,總覺得做什么心里都沒底?!敝x昉輕嘆道。如今這世上,在他的身邊,也只有玄胡索這一個看著他的長輩,能讓他露出孩童似的一面。都說謝仙君老成持重,可他說到底也不過弱冠之年,要處理天下之亂,自跛道人去后,更肩負了一派興衰。壓在他身上的擔子越來越重,將這個年輕人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玄胡索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人總要長大的。不過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你身后站著蓬萊,站著昆侖,站著藥師谷。有我們給你撐腰,還怕那些個江湖小宗門?”

  玄胡索的話讓謝昉頓覺溫暖,可人不能靠著溫暖度日,該面對的寒冷,該跨越的冰川,還是要硬著頭皮挺過去的。謝昉道:“如今的形式并不樂觀,阿玉身上的戾氣您也知道,我只怕祆教對她加以利用...我真的不敢去想后果。”

  “你有什么打算?”

  謝昉頓了頓,道:“祖師爺走了,我不能像從前一樣......”二人都知道,他說的是那年的以身擋冥火,那時的他少年意氣,生死不顧。如今他是蓬萊在外的唯一倚仗,他不能出任何意外。

  “我去離西域最近的地方,親自去調(diào)動人手?!彼f道。

  玄胡索點了點頭:“京都有我,你放心去罷。經(jīng)此一事,朝廷的態(tài)度也緩和了許多?!?p>  一提起李雋之,謝昉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心里的惱火盛極,卻因自己身上負擔著眾門派,哪能明著和朝廷撕破臉?所以他必須忍,即便是對方錯的,他也什么都說不得,什么都做不得,還要將計劃報給他們,同他們一起商討。

  與此同時,皇宮之中——

  琉璃盞摔得粉身碎骨。

  宮人們都早早地聽命,守在御書房之外,沒有一人敢踏入一步。萬人之上的陛下正在盛怒當中,沒有一個人想要用自己的性命去賭陛下的火氣到底有多大。

  御書房門口,檀奴弓著身子,恭順地守著。她面對著李雋之,背對著無邊的夜,夜風吹過,她背上的冷汗被帶起了絲絲涼意。張子敬正跪在里面,方才那可憐的琉璃盞,正碎在他的面前。他下意識地將頭低下去,望著面前那雙靴鞋的主人來回急躁地走著。天子的怒火在他頭上燒著——

  “朕真的是瞎了眼,才會想到和那兔崽子做交易!”

  年輕的天子終于站定,望著窗外天上高懸的明月,思緒如夜風似的,輕飄飄地回到了那一年。

  那時他才從京都逃往北地,也是在這樣一個夜里,他第一次見到了沈臨。

  兩個少年郎默立良久,終于從對方身上尋到了自己所需。

  一個要的是中原的大局,一個要的是西域的權柄。

  當然,還有他祖父的佩刀。

  說起沈臨祖父的那把佩刀,那故事可就長了——不過就是某一場大戰(zhàn),沈臨祖父失了他的刀,而那把刀輾轉(zhuǎn)在中原,最后被進獻給寧王。沈臨要得到那把刀,并非只是因為那是他祖父的遺物,更多的是因為在刀鞘中,藏著關于冥火的秘密。

  而現(xiàn)在,沈臨想要知道的、關于冥火的秘密已經(jīng)盡數(shù)展現(xiàn)在眼前。那把佩刀對于他的意義,也只是用來懷念祖父了。所以他也并不著急將佩刀拿回來——畢竟祖父最大的愿望,就是祆教能橫掃中原,睥睨天下。

  李雋之當然不知道佩刀里的玄機,可他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自然也不是善茬。他只猜到佩刀之中有什么沈臨不得不求的東西,便一直拖著、藏著,不交給他,以此來要挾沈臨,利用祆教的“亂”來打擊自己的敵對勢力,最終再由自己出面,清理掉祆教。

  比如,這個天下從一開始便不必要由鄭王掌管過渡——鄭王也只不過是李雋之一步一步登上帝位的墊腳石罷了。如若不然,現(xiàn)在被稱“逆”、“反”的,便是他了。即便當世不敢出此言,后世也定會給他下這個定義。他不想,所以鄭王之亂對于他登帝位來說,是必然的一步。

  如今雙方共同“過河拆橋”,沈臨也不需要再靠中原的暗中支持來拿到更多權柄。其實他們都知道,敵對的兩個勢力,總歸是有一戰(zhàn)的,卻是沒想到因爾玉的出現(xiàn),這一戰(zhàn)能夠提前這么久。

  一條密信的到來,將李雋之的思緒拉了回來,回到了這幽冷的禁宮當中。

  檀奴將密信呈到李雋之面前,展開信以后,他只看了寥寥數(shù)言,便只覺血氣上涌,連連向后退了幾步。

  張子敬連忙站了起來攙住他,檀奴挪來椅子,二人扶著李雋之坐定,只聽他顫抖道——

  “爾玉...爾玉接任了天綬氏的教主之位。沈臨他瘋了!”

  張子敬站在原地,干巴巴地“啊”了一聲,重復道:“爾玉...教主?”

  他再次看向李雋之,見他緊皺著眉頭,才確認自己并沒有聽錯,張子敬穩(wěn)了穩(wěn)心神,道:“祆教,總不能是隨便抓一個人便是教主罷?!?p>  “信中說,”李雋之將信件仍到張子敬的面前,“爾玉在眾目睽睽之下,能將祆教的大圣火紋和自己連接起來?!?p>  “...”張子敬啞然,他逐字逐句地將信件看了一遍又一遍,茫然地垂下手,道,“她...她是天綬氏的后代?”

  “......”李雋之沒有回應,只是皺眉望著飄落到地上的信。

  “謝昉的處境,怕是會很艱難了?!?p>  過了許久,李雋之才開口道。不過說完以后,他又覺得自己的話不太對勁,好像自己是站在謝昉這一邊的似的,連忙改口道,“我怕他沒這個實力,耽誤救爾玉?!?p>  張子敬此時還沉浸在巨大的震撼當中,倒沒細聽李雋之說什么,道:“若是這樣的話,那...那爾玉不就要被視為敵對?她怎么會同意接任?信中說,是她自己連接的圣火紋,她是有意識的,這......”

  并非被脅迫,而是主動地接受了祆教教主之位。作為一個中原人,一個曾在中原被捧得無限高的“周大俠”,這無疑是最致命的。不好的預感籠罩在二人上方,他們分明地知道,被捧得越高,摔下來便會越慘。一旦爾玉繼任的事徹底傳開,那么她便會慢慢成為絕大多數(shù)中原人的仇敵,她將是被認定的背叛者,人們將以百倍千倍的恨意去對待背叛者。她的過往,也都很容易地被改寫,比如論武大會上救下眾門派——也許在一年半載以后,便會將人物逆轉(zhuǎn),爾玉是那個罪無可赦的“壞人”,而青城派的劉莽臣和季思思,將會變成了被冤殺的“好人”。

  也不怪他們能想到這里,歷朝歷代,這樣的方法被許許多多方面的勢力用過了。

  輸輸贏贏,想要徹底搞得另一方再也翻不了身,這是最節(jié)省成本的方法。

  盡管如此,人們還是一次又一次陷入這樣的輪回,成為一方勢力操控下的棋子,風往哪邊吹,棋子的走向就義無反顧地向哪一邊,他們義憤填膺,他們捍衛(wèi)著“正義”、“正道”、“真理”。

  沒有人去管為什么。

  很快地,二人的猜想便得到了證明。

  也不知是西域的風刮得太快、太遠,還是沈臨的勢力實在是足夠蔓延。約有半月以后,江湖上突然有了一種說法,說是論武大會上的周大俠并非被祆教擄去,皇城之戰(zhàn),只是他們演的一場戲,是天綬氏身體快不行了,周大俠是回西域繼任的。

  接著有人斥道:“什么周大俠,那是妖女!”

  傳言半真半假,很快,好像許多中原人都參加了西域的那場繼任大典,都親自看見了爾玉登上教主之位。有人說,那天瞧見她面色紅潤、精神極佳,根本不像是在京都時看到的那半死不活的模樣。

  接著有人笑道:“是啊,回家了,氣色當然好了,再也不用裝了?!?p>  其中也有反對的聲音,不過那聲音極其微弱,很快便被對立的聲音蓋住了。

  畢竟九華山上的見聞,也只是一小部分人的親歷,那些曾把爾玉吹上天的內(nèi)容,也不知是輾轉(zhuǎn)過幾人之口。

  “京都本不會被打的,就是因為那個妖女!是她害了京都!”

  “是啊,祆教人的主力都在西邊,繞了那么遠來燒京都,為什么?是太閑了嗎?!肯定就是那個妖女!”

  “她還假惺惺地和他們打,呸!”

  “原來她就是來迷惑我們陛下的,呵,女人,誤國!”

  “別這么說,我們陛下要是被迷惑,京都早就沒了。蓬萊那個謝仙君,謝昉,你們知道嗎?就是帶著江湖門派抗擊祆教的那個頭頭,妖女迷惑的是他!你看,他本來身體多好,現(xiàn)在虛成這樣,肯定是被妖女掏光了元氣!”

  “原來如此啊——”

  “不是說她是周老太師的孫女么?現(xiàn)在戶部的周大人,你們知道嗎?聽說她就是周大人的二姐!”

  “別亂說,周大人的二姐早就死了,前朝的時候就死了,還是在老太師之前沒的呢,這個妖女肯定是冒充的!你們用腳趾想想啊,周家,周家誒!那是出過周老太師、烈女爾賢這樣人家,如今還有周大人正當紅,怎么可能有西域那卑賤的血脈?”

  “對對對......”

  各種各樣的謠言,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席卷了整個中原。

  或多或少,也有些人站出來說話。

  比如大病初愈,緊接著便接任了喚月觀觀主的十三。

  “她不會做這樣的事的?!?p>  可眾人似乎對這個新觀主并不滿意,因他的這一句話,四面八方的罵聲開始不絕于耳。也不知是本就對十三這個人充滿惡意,還是因為他站在了“大多數(shù)人”的對立面。人們只道:“黃口小兒,你懂什么?趕緊想想怎么不尿床,然后讓你們這個破道觀不出來要飯罷!”

  元氣大傷后的喚月觀根本無法恢復昔日的榮光,沒錢、沒人,從前江湖第一大宗門,如今門可羅雀。弟子們走得走、散得散,即便是喚月觀從前有不少的積蓄,只出不進,養(yǎng)著這樣一些人也很是吃力。

  大戰(zhàn)那天,是十三和阿九離開九華山的日子??蛇€沒等他們踏出山門,便被戰(zhàn)火席卷,十三再睜開眼時,阿九不知生死,而自己也被硬拖著、成為了新一任觀主,面對著這樣一個爛攤子。

  被人鄙視,被人質(zhì)疑,嘲諷的聲音越來越大。

  后來他也只能裝作啞巴,不再說話了。

  再比如,以義字聞名天下的石伍。

  論武大會之后,他在青州與莊公子一同打理煅劍池。聽聞爾玉的事,是他最先站出來,為爾玉澄清。起初還有人相信他,到后來,謠言愈演愈烈,人人都好像是親眼看見爾玉“殘害”中原人。不過他們不敢像對待十三那樣,肆意攻擊石伍。顧忌著他從前的名聲,顧忌著莊家煅劍池,人們只說石伍是被蒙蔽了,一代大俠都被騙成這樣,可見妖女功力深厚。

  謝昉收到消息的時候,先是一愣,他并不相信爾玉能“背叛”。四起的謠言,像一把又一把尖刀,狠狠地插在謝昉的背上。人們好像忘記了,曾經(jīng)是這個人用自己的肩膀、用自己的肉體凡胎,為他們遮風擋雨,為他們不惜以自身性命作賭注。

  部署進攻祆教、救下爾玉的計劃一再擱置。

  漸漸地,各個門派之間出現(xiàn)一種聲音。

  一種和謝昉的計劃相悖的聲音。

  為什么要救那個妖女呢?

  為什么不直接攻進去,把祆教人全部殺光,以絕后患呢?

  他的話在江湖上,從“金科玉律”到“如同廢紙”。

  人們好像都在好心好意地勸他——

  “謝仙君,我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大家的眼睛都看見了,你不要再被騙了......”

  謝昉一遍又一遍地說著:“不是的,事情的真相并不是這樣的,你們給我一點點時間去查,就一點點......”

  可是人們并不愿意給他們曾經(jīng)的救命恩人這個機會。

  “寧可錯殺,不能放過。謝仙君,你是蓬萊的神仙,心懷蒼生大義,怎么能用全天下人的性命去冒險呢?”

  他被逼到最陰暗的角落,進無可進、退無可退,這樣光明磊落的一個人、這樣如明月清風似的一個人,也在那一瞬間想過——若他們再張嘴說話,不如打,打到他們再也說不了話為止。

  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

  歸鶴千里迢迢地從保都趕到了謝昉所在的地方,他明白謝昉心里的感受,在人們的口中,施露——那個滅了秦國公府滿門的冷血殺手,曾經(jīng)被許多人目擊過和那妖女一同進出——所以,人們判定,她們就是一伙的。

  最后得出了一個可笑的結(jié)論。

  那個賣主求榮的秦國公,竟也成了蒙冤而死的忠臣。施露殺害秦國公府一家,那也是爾玉的授意,她們是讓中原受傷的罪魁禍首。

  歸鶴道:“我們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若要強行堵住,只怕是坐實了她們的‘罪過’,所以現(xiàn)在...我們不能反抗?!?p>  謝昉紅著眼,又是幾夜未眠,他的身體已經(jīng)差到了極點,本已愈合的傷口再度撕裂,他的腰腹上血跡斑斑、即便是纏了幾層紗布,都有鮮血不斷地滲透出來:“我費盡心思,做了一把刀,是想要保護他們。而他們...現(xiàn)在要踢開我,用這把刀殺掉我的妻......”

  眾門派逐漸“團結(jié)”起來,他們要求蓬萊控制住謝昉,不讓他再對救爾玉進行部署。謝昉本來的計劃仍在進行,計劃中囊括了“團結(jié)”起來的大多數(shù)門派,他總是理想地認為,只要眾人擰成一股繩,定會攻無不克。如今這一股繩,的確是戰(zhàn)無不勝,他好似作繭自縛似的,被這股繩牢牢地拴了起來。

  蓬萊和昆侖權衡利弊,他們并不能因為“信任”而毀掉已經(jīng)部署好的一切,為了他們的安全,為了世人的安全,出世的宗門選擇了妥協(xié)。

  你說可笑不可笑。

  拖得太久了,救一個人那樣麻煩。

  不如早一點解決,全都殺了好了。

  玄胡索曾帶著藥師谷的不少弟子去抗議、去游說。

  可一門一派之力,又怎能敵得過呢?

  或是說,

  一個人的名譽、生死,又怎么能和天下人相提并論呢?

  ......

  “阿弟,你終于想清楚了?!?p>  大宮之中,沈臨側(cè)臥在天綬氏曾經(jīng)端坐的寶榻之上。對于身份的“僭越”,他如今早就不以為然了,如今他的教主,正是他的“娘子”,只是躺一躺教主坐著的地方,又有什么干系呢?

  阿九靜默地立在陰影中。

  燭火忽明忽暗,映照下阿九的面容是那樣的無力、憔悴。仿佛早就跟命運妥協(xié)了似的,他沒有半分從前的精氣神,更沒有了夜探試煉地的倔強??稍趦?nèi)心的最深處,仍然有一個聲音在怒吼著——盡管那聲音是那樣的微弱,可它到底還沒有完全消失。

  那聲音在說:不能屈服,不能屈服!

  也是它支撐著阿九眼中僅剩的一點光。

  “我騙了她,也騙了我最重要的人。沈臨,我能做的都已經(jīng)做了,你為什么還要救我?我不能決定自己的出身,難道連該不該死都要你說了算么!”

  沈臨定定地望著他,目光陰鷙。片刻以后,他輕笑了一聲,道:“阿弟,在說什么胡話?血脈相承,早就注定了我們是一家。你母親帶著你流落到中原,我找你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如今我們一家終于團聚了,阿弟,你還想要什么?”

  他終于還是揭開了阿九最難以啟齒的一道傷疤。

  是了,阿九的母親,曾經(jīng)是沈臨父親的奴仆,在產(chǎn)下阿九以后,便帶著他離開了西域,輾轉(zhuǎn)到了中原。阿九對于西域的記憶,只有那一星半點,也正是靠一星半點,沈臨將他與祆教牢牢地綁在了一起。

  “九華山上,你提前打開結(jié)界,阿弟,這就代表著你的心一直是向著我的啊?!?p>  沈臨勾起嘴角,阿九的表情愈難看,他愈快意,“在你的住處,欺瞞爾玉,還有你那個小師弟,阿弟,這也都不是我逼你的呀?!?p>  “要勇于面對自己,一些事情既然成為事實了,就不要妄想去改變,不如去適應?!?p>  沈臨站起身來,走到阿九面前,道,“聽說你的小師弟現(xiàn)在已經(jīng)當上喚月觀的觀主了,你還想回去嗎?你想他們像攻擊爾玉那樣攻擊你的小師弟嗎?哦,忘記告訴你了,他現(xiàn)在的處境已經(jīng)很艱難了。阿弟,你若是心疼他,就當‘阿九’已經(jīng)死了罷。你有名字的,你忘記了嗎?你叫黎,這是父親取的名字?!?p>  “你還知道?”阿九道,“你還知道如今他們都在議論爾玉?你就是這么愛她的?”

  沈臨搖了搖頭,他近乎癲狂地笑了,道:“他們?那群中原人嗎?那又有何干系呢?反正爾玉永遠都不會回中原了,隨他們說去罷——過不了多少時日,祆教的圣火,便會燃過整片中原大地,到時候我要把他們的舌頭全都拔下來。”

  “哦,還有,”沈臨歪著頭看向阿九,“你該叫她嫂嫂的。”

  阿九向后退了幾步,幾乎嘆息著搖頭:“你瘋了,你越來越瘋了......”

  “我瘋了嗎?”沈臨作沉思狀——其實他真的想了一會兒,道,“你不明白,我從外面回來,在大宮里剛見到爾玉的時候,那時候我才是真瘋了。我想都不敢想,有一天能突然和她這么近。也不對,其實我在夢里想過,她會到西域來,卻不知道夢能這么快成真?!?p>  “阿弟,你知道嗎?”沈臨突然低頭笑了,人畜無害似的眨了眨眼睛,“一個人突然得到了從天而降的驚喜,就會停不住地想要索取更多??赡苁菈阂痔昧肆T,就想拼盡全力地去留住這個夢。唉,算了,我和你說這些干什么呢?你又不會懂?!?p>  阿九又豈會不懂。

  他沉重地成長著,曾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那些幻夢,曾以為“逃”,便能到天涯海角,將這場夢注入現(xiàn)實。

  可命運到底和他開了個大玩笑。

  夢是該醒的。

  虛幻的,不該得的,終究會破碎,終究會恢復原狀。

  猶如此刻的他。

  也如同未來的他。

  他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離開了。

  沈臨望著他的背影,面無表情,卻不知在想些什么。過了好半天,他才站起身,回到了爾玉的房間。

  藥物控制下的爾玉已經(jīng)可以如同常人似的,不需要指令,自覺吃飯、喝水、行走。

  這也是沈臨對這種藥最滿意的地方。

  他幻想著,這才是真實的爾玉,他們是一對尋常夫妻。推開門,見爾玉一身常服,披著頭發(fā),正坐在窗邊。窗外是無垠的沙海,沈臨曾命人移植了許多中原的花來,可無論費勁多少心力,那些花最終都枯死了。

  最后還是有人提議,將一種能在沙漠中開花的月季移植過來。只是這種月季是靠人靈力滋養(yǎng)的,只能開一天,便徹底枯死了。

  不過沈臨也不在意,反正他的靈力充沛,他每一天都命人移植來這種月季,讓它們盛放了這一日,讓爾玉看上一日,那就是值得的。

  他拿過妝臺上的篦子,輕輕地梳過她的長發(fā)。

  “喜歡嗎?”沈臨輕輕地問道,他的語氣是那樣溫柔,“那時候我病著,隔著眼上的白紗,瞧見你喜歡穿這樣的顏色的衣裳,便覺得你是喜歡這顏色的。”

  得不到應答。

  他繼續(xù)說著,像是在拉家常,道:“第一次見你,其實不是在九華山上。你知道嗎?我早就見過你了,那時候你還跟別人裝你是朝廷派出來暗訪的女官。那神氣勁兒,真是太可愛了?!?p>  他忽地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將爾玉緊緊地摟在懷里:“被毒蟲傷了,你要斷腳,你知道我當時都要心疼成什么樣了嗎?你怎么這么傻,我的傻姑娘......”

  他抱得實在太緊了,甚至忽略了懷中人一下痙攣。

  仿佛是幻聽一般,他聽見了她的聲音。

  那樣輕微。

  可聽清了,卻又覺得像是被當頭潑了一盆涼水。

  “沈...臨....我會...”

  “親手...殺...了...你?!?p>  他驀地驚慌,掰著爾玉的下巴,卻見她的神色痛苦,雙眼中流過一剎清明。

  可那也是瞬間。

  “你說什么?什么?”他厲聲道。

  方才的那一句如同夢似的,過去了,便不再回來。她的面容一如往常,神色松弛、目光呆滯。仿佛那面露痛苦的人并不是她,而是那游離在附近的一縷孤魂而已。

  可沈臨卻真切地感受到了。

  那從后脊油然而生的涼意。

  他攥緊了拳,沖外面大喝道:“藥!加量!藥師呢?以后每天三碗藥!”

  暴喝以后的下一刻,他卻不忍對爾玉多使半分力氣,最后只輕輕地捧起她的臉,柔聲道:“乖,要聽我的話,我會永遠愛你的?!?p>  “想殺了我?”沈臨低聲道,“那怕是要下輩子了....欠你的,下輩子,我還你。”

  “恩也好,怨也罷,我們要生生世世糾纏在一起。”

  ......

  臨陽。

  臨陽地處范陽以西,因交通便利——官道四通八達,而成為西部地區(qū)的樞紐。

  幾番輾轉(zhuǎn),謝昉一行人來到了臨陽,此時昆侖的掌門正在臨陽同新上任的指揮使討論戰(zhàn)況。昆侖本與蓬萊一同在最前線,可是朝廷的支援又到了,江湖門派必須派出一個地位夠的代表去見朝廷的人。如若喚月觀沒出事,一般這種情況都是凌虛出面的,如今這時候,大家都怕樹大招風,便只得由蓬萊和昆侖選出一個。

  不巧,某晚猜拳,正是昆侖的掌門輸了,所以第二日他便頂著一張如鍋底似的黑臉,一路從前線來到臨陽。

  時任臨陽指揮使的不是別人,正是青城派上一任掌門劉莽臣的弟弟劉虎臣。兄弟倆的關系很少為外人所知,故而劉虎臣出現(xiàn)在臨陽,并沒有人提出異議。

  謝昉到達臨陽的時候已近黃昏,舟車勞頓,歸鶴提前安排好了住處,方便謝昉休養(yǎng)。

  他的身體狀況已可見的速度在持續(xù)衰弱著。玄胡索不放心,本是要從京都跟過來的,但京都那一頭還是需要一個可靠的人坐鎮(zhèn)著,聞名天下、甚少摻和政事的藥師谷便是不二之選。玄胡索也明白,如今謝昉的處境很是尷尬,守住京都,也算是幫謝昉解決了后顧之憂,故而他只能按時傳一些問候的信,派了大弟子白術從南疆趕往臨陽。

  安頓得差不多了,歸鶴一轉(zhuǎn)身便瞧見謝昉換了身干凈的衣裳,頭發(fā)束起,一副要出門的架勢。他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攔在謝昉身前,道:“師弟,你且歇息一晚,明日再去拜訪關掌門也不遲!”

  他們這一趟來臨陽,正是為了見參星派的關掌門。參星派原是西域的一個小門派,以雙刀為兵,在祆教迅速崛起以后,不得不整體遷往中原。參星派來到中原以后,沒少被中原門派排擠,加上自身人才稀少,更是被欺負得夠慘。那時候的“跛道人”游歷世間,沒少幫參星派的忙,故而他們還是記得蓬萊的好。在中原的百年里,參星派不斷和中原門派交往,幾代掌門夫人都是中原女子,發(fā)展到如今,參星派雖然仍是“小門小戶”,卻和中原門派沒太大區(qū)別了。

  祆教如今以爾玉為容器滋養(yǎng)冥火,正面與中原武林進行對戰(zhàn),便更加有恃無恐了。謝昉若想要救爾玉,只能劍走偏鋒。于是他想到了曾在西域扎根過的參星派。

  如今爾玉音訊全無,謝昉更是急得夜不能寐,他恨不得現(xiàn)在就化身飛鳥,去往爾玉身邊。

  “我等不了的......”

  還沒等謝昉說完,卻見門口來了一群人,服制各異,卻都是數(shù)得上名的門派。一群人攔在謝昉的門前。

  雙方對視良久,還是歸鶴率先開口道:“各位,有何高見?”

  “謝仙君,救救我們罷!”

  ......

  夜風繾綣吹過輕薄的窗紗,窗紗拂過床上擁抱著的一對男女的身上。

  風有點涼了。

  沈臨是這樣想的。

  他扶著爾玉的肩,讓她靠在軟枕上,繼而起身去關窗。

  外面燈火正盛,從苦陀海大宮那樣高聳的建筑上往下看去,苦陀海周邊的房屋、建筑,都盡收眼底。沈臨拍了下腦門,他這才想起來,這一日是沐蘭節(jié),是西域獨有的節(jié)日,類似于中原的中秋節(jié)。

  人們往往在月下,期盼著闔家團圓、家人幸福安康。

  從前那樣陰冷潮濕的日子里,沈臨蜷縮在黑暗的角落,他的生活中只有血腥和殺戮,目光只聚焦著那至高無上的權力,卻很少真切地感受過這樣的煙火人間。

  這也不怪他。

  他祖父還在世的時候,他那一家子,也就像一個偶像與一家追隨者似的——等級分明,很少有暖融融的日子。

  從未得到過,便會嗤之以鼻,以此來掩蓋真正的事實。沈臨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但如今,他突然覺得,從前自己認為十分愚蠢的“慶典”,竟也這般溫暖。

  “爾玉,你看。”

  他自言自語著,道,“外頭的燈,多好看,你想不想出去看看?你那樣活潑好動,我猜你是想的。”

  他轉(zhuǎn)過身來,走回床邊,將床上的人攔腰抱起。

  她很輕,輕得讓他有些害怕,生怕一個抓不穩(wěn),她便被風吹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可當他緊緊地將她禁錮在自己的懷中時,卻驀地一愣。

  他忽地瞧見她的眼中有了神采——卻是痛苦的,不安的。

  他看見了她眼角躺下來的淚滴。

  是她的意識又回來了。

  “爾、爾玉,我...你別哭。”

  沈臨匆忙地將她放在面前的圈椅上,看著她不停地哽咽著,沈臨頭一回感受到了什么叫“不知所措”。

  他蹲坐在爾玉的雙腿前,溫聲哄著。

  如同做了一場又一場的夢,爾玉不知自己會在什么時候清醒過來,徹夜的噩夢驚醒以后,總是伴隨著劇烈的頭痛,好像意識被一次又一次打散、再重合、再打散,周而復始,無窮無盡。

  在被強行剝奪意識以后,她不會看到身體所處的場景,而是沉在旋渦之中,不停地向下墜落。

  她有多希望,睜開雙眼之時,能看見那個大圓滿的結(jié)局。她什么都不能做,她漸漸地又開始把這一切都壓在了“運”上。

  一次又一次的醒來,好運沒有降臨。

  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絕望。

  無力感、恐慌感,逐漸蔓延。

  她張了張嘴,以一種非常扭曲而夸張的姿勢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慢慢能發(fā)出來了,盡管很微弱,在這樣安靜的房間里,卻是足夠?qū)Ψ絹砺犌辶恕?p>  “殺了我吧。”

  “沈臨,你殺了我吧?!?p>  又是一行眼淚流了下來,滴落在她自己的膝頭,也碎在沈臨的心里。他跪在她的面前,像是一個虔誠的信徒。

  “爾玉,”他停頓許久,紅著眼眶,道,“你為什么就不肯試著、試著接受這一切呢?你答應我,陪在我身邊,我不會再給你喝藥了,好不好?之前是我錯了,我不該那樣對你的...可是我真的好害怕?!?p>  他握緊爾玉的手,放在自己的唇邊,輕輕地蹭了蹭。

  “沈臨,你愛我嗎?”

  她問道。

  只隔了片刻,那也是噙著淚的少年低低地“嗯”了一聲。沒了意氣風發(fā),也沒了多年習得的陰鷙冷傲,好像只是一個干干凈凈的小孩子,在自己心愛的人面前,訴盡衷腸。

  “我愛你啊,我愛你,爾玉,我不能沒有你?!?p>  再一滴淚滑落。

  冷冰冰的眼淚碎在了沈臨的掌心,他抬頭,雙唇微微顫抖著,望向那個被他視為太陽的那個女孩。

  她在哭。

  他突然恨極了自己,怎么可以讓她傷心難過,怎么能讓她流眼淚......

  在他想要抬手抽自己一巴掌的時候,他聽見她在低聲說——

  “你就是這樣愛我的嗎?”

  她的聲音就在咫尺,可聽著卻那么遙遠、那么陌生。

  “讓我不再是我,讓我像一個布偶一樣。所以,你到底愛的是什么?是我,還是你自己的欲望?”

  “沈臨,你真讓我惡心?!?p>  此刻,她的手還在他的掌心??缮蚺R卻感受不到一絲暖意。

  他驀地吻上她的唇,野獸似的撕咬著,仿佛在發(fā)泄心中的怨恨——莫名的怨恨。

  當他看見爾玉唇角的血跡時,才擁住她,低聲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p>  她是他這輩子的太陽,是唯一的光和熱,沒了她,這個世界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是永夜,是冰冷,是深淵。

  她也變成了永恒的信仰。

  “沈臨,你若是真的愛我,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她輕輕地說著。

  “冥火在我的身體里,對吧?等到我死了,我的身體也沒用了罷?一把火燒了我,剩下的灰燼,送還給他罷。”

  “我想回家,沈臨...我想回家?!?p>  她在哀求著。

  “爾玉,”沈臨道,“不要說那些話,你現(xiàn)在是祆教的教主,我們一起坐擁西域,這樣不好嗎?你喜歡中原,我們便要中原都在我們的手中,你不愿意殺人,我們便讓中原和西域的百姓安居樂業(yè)。這樣不好嗎?”

  他說著,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繼續(xù)道,“你以為,我們一直是壞人,一直去刻意挑起戰(zhàn)爭,對嗎?你又何曾知道,這幾百年,一直是你們中原的朝廷、門派,來對我們發(fā)動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尤其——是你們的江湖門派?!?p>  “最開始,是你們中原人來西域燒殺搶掠,是你們以多欺少。那么多的部落,只有些老人、孩子,你們?yōu)榱素攲?,什么都不放過?!?p>  “你知道那個時候,嗯,是中原與西域剛接通的時候,第一個門派開始來勒索,得到了一筆不菲的財寶,接下來便有第二個、第三個......沒錢了,便來“借”點,若是不借,便開始明目張膽地搶,到了最后,隨隨便便安一個罪名,就開始發(fā)動大規(guī)模戰(zhàn)爭......那時候西域滿目瘡痍,是祆教救了西域。所以祆教必須強大起來,帶著西域強大起來,我們要討回中原欠我們的...爾玉,我們不是壞人,我們只是拿回本就不屬于中原人的東西?!?p>  沈臨話中的內(nèi)容,恰好與當年在九華山禁地的那場夢境中的場景一一對應上。起初爾玉還不明白,可沈臨的話卻讓她恍然大悟——

  那個小部族,那個烈吉兒——

  烏罕蘇部落并非是祆教的勢力,他們只是不得不臣服的一個小部族——可那又如何呢?“正派”們、大人物們說他們是“余孽”,他們就是“余孽”!

  “余孽”必須死。

  誰論是非?

  誰論黑白?

  她的頭痛欲裂,眼前又浮現(xiàn)出昔年垂死之際,似乎是在天的盡頭,與一位老者的一盤棋局。

  白子的肆意入侵,將黑子逼至絕境。

  黑子在絕境中不得不選擇反擊。

  在反擊得到了成效以后,黑子開始變得貪婪,它的目的不再是自我防衛(wèi),而是像當初的白子一樣,想要得到更多的利益......黑子開始反對白子進行侵蝕。

  黑白顛倒。

  “所以,爾玉,”沈臨繼續(xù)道,“你身上流著天綬氏的血,你也是西域人。我們,在為了我們而戰(zhàn)斗,這樣不好嗎?讓那些貪婪的人全部去死,我們來守護住這個天下的清凈,這樣...你還不滿意嗎?”

  爾玉冷笑了一聲。

  只聽她道:“好一派冠冕堂皇的說辭...可是你睜開眼睛看清楚,沈臨,現(xiàn)在大開殺戒的是你!是你們!該付的代價,百年來,中原該付的代價還不夠么?!這樣代代相傳的討伐,又有什么意義?稚子何辜!”

  “可你看他們知道什么是代價了嗎!”沈臨憤怒地大喊道,“中原人自己都在想方設法地坑害著自己,用著相同的手段,你告訴我,這叫已經(jīng)得到了教訓,付出了代價?!他們欠我們的命,幾百年來西域人的命,區(qū)區(qū)幾座城的人就換得來?我這是在幫中原,我能給你們中原一個更好的時代。周爾玉,該睜開眼睛看看的人,是你?!?p>  “你以為,你是正義的么?”他的語氣突然緩和了下來,他那樣平靜地望著爾玉,仿佛方才那個癲狂的人并非自己似的,“你以為蓬萊真的是來主持公道的么?我告訴你,他們也有許多骯臟齷齪的事。不然你以為他們?yōu)槭裁匆苁??真的是因為要躲避紛爭么?你太傻了。真正清白的人,又何必怕這些呢?普天之下,沒有一個人是完全干凈的。不,就連天上的神......”

  他頓了頓,突然笑道:“我這樣說,是不是太過殘忍了?爾玉,我只是想讓你明白,一切并不是你想得那樣美好的。天下大勢,朝代更迭,那是自然規(guī)律,你又何必逆規(guī)律而行呢?”

  “不是這樣的...一切都不是這樣的,”爾玉搖著頭,道,“你眼中的天下如墨一般黑,可仍舊有活得干凈的人!你覺得哪里是錯的,是不對的,就試著去讓它改變......而不是要去摧毀它們!毀滅再重建,真的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么?不能因為他們是錯的,你也要去用同樣方法報復他們,那么你也是錯的!這個塵世有太多的人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壞人,也并非所有人都是好人...可到底是有好人存在的?;蛘哒f,純粹的好壞根本不會存在,如你所言,就連天上的神也不會有純粹的好壞...他們受香火,受供奉,他們要我們?nèi)バ叛?、去追隨...但是你要記住,即便是在這樣一個時代,這樣一個塵世,仍舊有一群人,他們在堅持著心中的正道,在捍衛(wèi)著...他們也知道這個塵世有許許多多不好的地方,但他們前仆后繼地在去讓這里變得更好。沈臨,你想讓后人們?nèi)缥覀儸F(xiàn)在一樣,生活在動蕩不安中,看不見陽光、在無盡的夜里一直沉淪下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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