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打算回教室看看,家長會有沒有結(jié)束,達子一陣風(fēng)似的,從我們面前呼嘯而過,看到我們?nèi)?,剎住車,折回來,抹了一把汗,氣喘吁吁地問:“看見江老師了嗎?”
我們?nèi)齻€一致?lián)u頭,省省接著問他:“家長會結(jié)束了?”
他喘了口氣,回答我們:“沒有?!?p> 家長會還沒結(jié)束,江源清是小班班主任,她不應(yīng)該在教室,和胡南實一起開家長會嗎?
“你們真的沒看見?急事!”
我們再一次一致?lián)u頭,達子就急得捶胸頓足漲紅了臉,最后只憋出一句:“算了,我繼續(xù)找?!?p> 達子雖然算不上沉著冷靜,但做事至少不會毛毛躁躁,他這么著急地找江源清,這中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而且非同小可。
我們都默契地沒有多問,省省拉住他,我說:“一起找?!?p> 達子終于有點冷靜下來,點點頭說:“好,分頭找?!?p> 單海中學(xué)很大,我對面積沒有概念,但我能確定,單海中學(xué)作為一個高中,比我的大學(xué)單海醫(yī)科大學(xué)還大。
偌大的校園找一個人,并不容易,哪怕我們已經(jīng)分頭找。
東西南北,一人一個方向,我往西邊找,雖然現(xiàn)在太陽已經(jīng)下山,但落日的余暉散發(fā)著溫吞溫吞的熱量,遲遲不愿褪去,我長久不運動,沒跑多久就已經(jīng)熱得不行,即便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初秋涼爽的天氣。
但我不敢停下來,達子的表現(xiàn)讓我覺得,一定要馬上找到江源清,并且越快越好。
或許是跑步的時候,腦子容易缺氧,一路上,我回憶了當年同一時期的所有大事,也沒有在記憶庫里,搜索到江源清當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哪怕一絲一毫的信息。
然后程英桀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到了我旁邊:“元尹,干嘛呢?鑰匙給了嗎?你是在...鍛煉?反正都是鍛煉,怎么不來找我打球?”
我就奇怪了,明明我跑得挺快,至少比我平時都快,他到底是怎么從后面追上我的?
我言簡意賅地回答他:“找人,給了。”
打死不找你打球,才不要自取其辱。
“找誰?”
“江老師!”
然后他忽然跑到我前面,張開雙臂,強制逼停我:“你這么著急找她,干嘛?問題目嗎?不應(yīng)該啊,題目你可以問我,剛你也去找過老李了,也可以問他啊?!?p> “你先讓開,我現(xiàn)在沒時間跟你解釋?!?p> 我剛從他手臂下方趟過去,他又把我揪回來:“元尹...”
“我真的很著急!”
“我知道...”
“你不知道!”
“我知道,她在哪?!?p> 我氣得想踹他:“知道你不早說?!?p> 他卻很欠揍地攤攤手說:“你給我說的機會說了嗎?”
程英桀從體育館過來,路上遇到了江源清,我們就順著這條路往回找。
程英桀說,他遇到江源清之后,還和她打了招呼,但并沒有什么異樣,除了眼睛有點紅。
但她很多時候,眼睛都是紅的,因為晚上睡得少,她眼睛里的紅血絲就沒有少過,這也不能算是異樣。
有了可靠的線索,我們很快就找到了她,看見她倚在白玉蘭橋上,我們便不敢再靠近。
憑直覺,她一定不是在看風(fēng)景,但我們的確是在看她。
白玉蘭橋下的河水和五洲湖相連,所以水深,應(yīng)該也不超過1米,江源清想在這里跳河,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性。
“你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到底怎么了嗎?”程英桀問。
“我也不知道?!?p> 我知道程英桀接下來肯定要罵我了,但我確實不知道,只能梗著脖子,等他罵我。
好在達子來了,達子腿短,但跑起步來,一點都不含糊,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跟前,看到江源清,終于松懈下來,整個人趴在程英桀身上:“桀哥,你也在啊。”
程英桀決絕地推開他,問:“是你要找江老師吧?”
達子又趴回到他懷里,把額頭上的汗都蹭在程英桀的衣服上,回:“是?!?p> 然后程英桀一把推開他,一改剛剛在教室里摟著達子的那種溫柔,兇他:“我不是說了,你可以問我了嗎?”
達子踉蹌了兩步,委屈道:“不是問問題?!?p> 程英桀嫌棄地看了我兩一眼,就往白玉蘭橋走,我和達子趕緊一左一右把他架回來,順便躲到旁邊的草叢里。
“干嘛?你兩有病吧?剛那么著急地要找江源清,找到了又不上去打招呼?!?p> 我?guī)瓦_子按住他,達子小聲地解釋:“事情很復(fù)雜,我長話短說,剛在教室,江老師被家長彈劾了?!?p> “為什么?”程英桀放棄掙扎,安靜下來。
“因為有家長提出來,別的班數(shù)學(xué)平均分都在120分以上,只有我們班是100出頭,說分班進來大家都一樣的,一個月下來差這么多,江老師一定有問題,然后,要求換掉她?!?p> 程英桀探出腦袋,確定江源清還站在橋上,蹲回來繼續(xù)問道:“哪個家長?就算成績不好,也不至于要求換老師吧?!?p> “是...韓曦的爸爸,聽說是市局的領(lǐng)導(dǎo)。”達子貼到我們耳邊說。
當年江源清只教了我們一年,就又接了一屆新的高一,自從我們的數(shù)學(xué)老師換成了造原子彈的男老師之后,我的數(shù)學(xué)成績,基本上就只能靠程英桀扶持了,因為他上課的速度,也跟原子彈發(fā)射似的,我根本就跟不上。
我一直以為江源清沒有繼續(xù)帶我們,是因為她身體的原因,可如果是因為韓曦爸爸的這次彈劾,那又為什么,我們沒有立馬換數(shù)學(xué)老師,而是等到高一結(jié)束之后才換?
江源清倚在橋欄上,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我知道,她哭了,因為她的肩膀在小幅度地抽動,她在努力克制,沒有哭出聲,雖然這個時間,校園里的學(xué)生已經(jīng)不多了。
“那其他家長呢?他們什么反應(yīng)?”程英桀繼續(xù)問。
達子吞吞吐吐:“他們...他們本來還好的,可是后來,韓曦爸爸爆料說,江老師課后私自帶學(xué)生,收費還很貴,還說,她這是在為她妹妹出國留學(xué)賺學(xué)費,也就是因為她帶學(xué)生,才沒時間沒精力放在學(xué)校,才沒把我們教好,接著,很多家長就開始當面指責(zé)江老師了。”
韓曦這次的排名總體上并不差,但她的數(shù)學(xué)的確拖了她的后腿,一般她這個層次的優(yōu)等生,數(shù)學(xué)都應(yīng)該在140分以上,但韓曦只有130分,只不過后來,我們換了清華大學(xué)畢業(yè)的數(shù)學(xué)老師,韓曦的數(shù)學(xué)也沒有突破140分。
程英桀忽然摳住達子的肩膀,憤憤不平道:“這群家長是小學(xué)沒畢業(yè)吧,這都能信!”
可能是他的力道太大了,達子整個表情都很扭曲,很費力地把程英桀的手拽下來,然后躲到我身后,小心翼翼地說:“桀哥,鬧得最兇的家長當中,就有你媽媽?!?p> 程英桀皺了皺眉頭,坦白道:“她的確...小學(xué)沒畢業(yè)。”
程英桀的厲害之處就在于,明明全身上下都很拉仇恨,但就是讓人恨不起來,他的父母小學(xué)沒畢業(yè),但他的成績就是好得令人眼紅,就跟基因突變似的。
我試探著問他們:“你們相信江老師嗎?”
雖然江源清家庭條件不好,她妹妹出國留學(xué)也確實需要錢,她也確實常常叫學(xué)生到辦公室補課,但我知道,這些從來都是免費的。
“我可以證明,江老師是清白的,我去辦公室找江老師補課,都免費的!”達子力證道。
程英桀想了想,推測道:“也許,他們也只是知道江源清家里條件不好,又知道她妹妹要出國留學(xué),其他的,都只是猜測?!?p> 也許程英桀是對的,只是當他們知道江源清家里條件不好,那些猜測就開始變得既具體,又十分可靠了。
然后江源清忽然轉(zhuǎn)頭,就看到了不遠處草叢中的我們,可能他只是看到了程英桀,因為只有他蹲地上,腦袋還露在茂密的灌木上方,我和達子有身高優(yōu)勢,都隱蔽得很好。
她只在橋上停留片刻,然后朝我們走來:“你們...有不懂的題目要問我嗎?”
我們面面相覷,誰也沒帶作業(yè)本。
江源清忽然露出一個兩邊都帶酒窩的笑容:“謝謝你們?!比缓筠D(zhuǎn)身離開。
這時省省拉著安冉從明因?qū)嶒灅桥苓^來,正好迎面遇上江源清,江源清匆匆主動和她兩打了招呼,再匆匆離開。
沒走出幾步,就把眼鏡摘下來,用另一只手去揉眼睛,單海中學(xué)的綠化很好,沿路都是茂密的灌木叢,夜幕降臨之后,無數(shù)不知名的小蟲子,會出來歡歌飛舞,一定是哪只不懂事的小蟲,飛進了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視線。
江源清走遠之后,程英桀這個沒眼力見的家伙,看著省省和安冉拉著手,不嫌事多地問:“你兩這么快就和好了?”
程英桀,你懂什么,女孩子的友誼,就是這么可愛,說好就好了。
然后他還要補充一句:“我要是和老李吵架,怎么著也得晾他個三個月?!?p> 他這就是在炫耀,因為李宥這種溫潤的性子,即便和他朝夕相處,也根本找不到吵架的機會。
所以在2013最后一個電話里,程英桀說,李宥對他說了很重的話,我至今難以置信。
然后省省故意拽緊安冉的手,舉到程英桀面前,炫耀著說:“和好了,羨慕?。 ?p> 程英桀沒搭理,省省緊接著把目光移到達子身上,興師問罪道:“你現(xiàn)在可以說,找江老師到底干什么了吧?”
達子縮了縮脖子,杜撰道:“就...問個問題,不過忘帶本子了?!?p> 我和程英桀都一致保持緘默,默認達子這個荒謬又暖心的理由,因為江源清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尊嚴,是在學(xué)生面前保持最基本的尊嚴,所以,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然后省省松開安冉的手,就開始對達子拳打腳踢,達子一如既往,打不還手,踢不還腳,只是邊躲邊嚷嚷:“尹哥,救命!”
說實話,我一點都不想救他,我揪他一下耳朵,還不是故意的,他都要揪回去,唯獨省省,無論怎么欺負他,他都只喊救命,只是喊得凄慘又凌厲,我實在看不下去,拉住省省說:“省省,先暫停一下,我有話問他?!?p> 省省停下來,甩了甩馬尾:“看在尹尹的面子上,暫且饒了你,要是敢有下次...我...”
我們都明白,捏碎他!
達子殷切又感激地看著我,等待著我的問題,我想了想,問他:“你為什么忽然回教室了?”
胡南實開家長會是不允許我們圍觀的,我不知道當年的這次家長會,江源清被彈劾這件事是根本沒有發(fā)生,還是只是當年沒有被達子撞上,所以我們都不知道。
“我不放心,想回去看看?!彼f。
“不放心什么?”
達子為難地看了看我,轉(zhuǎn)而問程英桀:“如果你媽媽和尹哥媽媽,同時掉水里,你先救誰?”
什么奇奇怪怪的問題,達子抽起風(fēng)來,真的是誰也理解不了,然而程英桀竟然還很認真地回答他:“先救她媽?!?p> 然后達子就驚愕地捂住嘴巴:“真的嗎?”
“當然!我媽會游泳?!背逃㈣钫f完,然后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說,“她媽一定不會,看她這樣就知道?!?p> 程英桀,你說清楚,我怎么樣?!
國慶的時候,我不是已經(jīng)在努力地學(xué)了嘛,如果沒有任然的事情,可能現(xiàn)在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但這次擱淺,下次再學(xué),又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程英桀表完態(tài),達子就放心地往下說:“桀哥,你媽媽,在你們走后,還說了一些挺傷人的話,然后尹哥媽媽也不示弱,接著她們就一直相互陰陽怪氣,后來胡老師把我打發(fā)走,后面發(fā)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我是想著家長會快結(jié)束了,回去幫你們看看,誰知道就看到江老師的那一幕?!?p> 其實我媽的性格挺棒的,能忍則忍,實在不能忍,就奮起抗爭,但我做不到,要當面和人撕破臉,我寧愿委屈,也要求全。
可我媽的觀點是,委屈了也不一定能求得了全,所以該出手時就得出手,反正不能委屈了自己。
然后程英桀就吭哧吭哧地問達子:“誰贏了?”
達子斟酌了一下,答曰:“依我看,尹哥的媽媽,占上風(fēng)?!?p> 程英桀才滿臉輕松地說:“那就好?!?p> 省省和安冉和好之后,心情特別好,非要去逛操場,但江源清的事情,讓我始終有些心神不寧,我想靜靜地坐著,好好想一想。
程英桀說要陪我,而達子,比起我,他更喜歡跟著省省,所以就跟著省省去操場了。
如果說,我們成績不好是客觀事實,那說江源清收取高額補課費,完全就是子虛烏有,江源清太冤枉了。
“如果我們每個人都回去告訴自己的家長,江源清沒有收費,是不是就能還她清白了?”
程英桀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反問我:“你以為,他們真不知道嗎?”
“什么意思?”
“我媽雖然是小學(xué)生,但她很精明,更何況韓曦的爸爸是領(lǐng)導(dǎo)。我們都知道的事情,你覺得他們會不知道嗎?”
“那為什么...”
“因為有些人看到的世界,其實只是他們選擇看到的世界。他們想要的真相,也只是合乎他們口味的真相?;蛘哒f,他們根本就不在乎真相。因為我們班的成績不好,這才是家長關(guān)心的真相,所以只要換掉江老師,其他的,都不是重點?!彼潇o地分析道。
程英桀一直都是個很通透的人,雖然有時候幼稚得像個幼兒園小朋友,但大部分的時間里,他都成熟得像個大人,然后他像個大人似的,拍拍我的肩膀說:“如果你真的想幫她,好好學(xué)習(xí)吧,提高成績,很多事會變得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