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這個時間,我已經(jīng)去參加藝考集訓了,但這個時空里的我,選擇留下來,即便當年的那次藝考,是成功的,我想我還是會留下來。
因為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就會離開,也許是很久之后,也許就在下一刻,但最近我有一種預感,這個日子在無限接近。
上星期,程英桀說,要給我一個驚喜,我反復問他,是不是要騙我陪他去網(wǎng)吧。
他跟我發(fā)誓說,沒有驚喜,他就倒立吃屎,而且去網(wǎng)吧這種事,我跟著,他才不盡興。
所以我就破天荒地,做了一回挑戰(zhàn)校規(guī)校紀的事,晚自修的時候,跟著他逃學跑出學校。
那是我第一次,逃學。
他說他要騎單車載我,我問他去哪,他說城南,城南離單海中學至少10公里,我說還是我載你吧。
程英桀也是第一次,坐我的小毛驢,緊張地問我要頭盔,我鄙視完他,還是把我的頭盔,讓給他了。
其實我平時還是很中規(guī)中矩地,盡量按照16歲元尹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所以一般都是騎自行車來學校,只有兩次,趁我媽不在家,偷騎了她的電動車出來。
第一次是去找安冉的那次,第二次就是現(xiàn)在,沒想到這兩次,都派上用場了,第一次載了李宥,第二次馱了程英桀。
我沒想到,程英桀不惜帶著我逃課,來這么偏遠的城南,就是為了帶我看一場燈光秀。
因為燈光秀上,有一束五彩的光,從南到北,在湖面上打成一個長長的通道,名為時光隧道。
高一開學,我和程英桀那場相遇的車禍之后,他一直過意不過,覺得是他摔碎了我的手機,非要陪一個給我。
那時的我,剛到這個時空,一心只想回到2013,有口無心地說,我不要手機,我想要時光機。
沒想到,他一直都放在心上,一直都記得,快兩年了,他還記得。
燈光五彩絢麗,時光隧道隨著音樂,不斷變換著色彩,這么浪漫的場景,真的太...適合求婚了。
但即便,站在我面前的只是程英桀,他只是單純地想帶我看一場燈光秀,而且我也沒能乘著這條“時光隧道”回到那個本該屬于我的時空,但我還是感動到想哭。
然后,不知怎么的,他一腳踩空,就滑下了好幾格臺階,我扶他起來的時候,他說他是故意的,就是逗我玩,氣得我捶了他好幾拳,用的是安冉教的專業(yè)拳法,直拳擺拳勾拳組合拳。
但是第二天來上學的時候,他的腳就腫了,黑紫黑紫的。
我去小賣鋪給他買了哈密瓜味的棒冰敷上,他說這樣太奢侈了,非要舔兩口再敷,把我氣笑。
程英桀平時花錢大手大腳的,對我對身邊的朋友,都很大方,但其實有的時候,他挺摳的。
因為程英桀受傷,胡南實高抬貴手,放過了我們,沒有再和我們計較逃課的事情,不然我們肯定逃不掉罰掃一星期的悲慘命運。
我不得不懷疑,他就是故意的。
但仔細想想,他好像也不會那么蠢,萬一摔得不好,真摔殘了呢?
之后的幾天,李宥就把自己的自行車裝上了后座,每天背著他上車下車,然后放在后座,上學放學。
李宥和程英桀,其實完全是兩個風格,一個陽光一個內(nèi)斂,一個喜動一個愛靜,但他們還是成為了很好的朋友。
他們之間,大概就是那種“君子和而不同”的交情,這讓我更加確信,在李宥的心里,是很珍惜程英桀的。
兩年前,我離開2013的時候,李宥對程英桀說的那些話,一定有他迫不得已的難處。
“程英桀,你再幫我看一下這題。”
因為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最近的周末,我?guī)缀醵寂菰诔逃㈣罴依铮驗槠綍r除了上課,只能疲于應付作業(yè),只有周末的時候,我才有時間,把一個星期積累下來的那些疑難雜癥,一次性弄懂。
二模之后,我就沒再找李宥問過問題了,程英桀也不讓我去找他,不懂的題,他都盡量耐著性子,慢慢跟我講,也不會罵我腦子不開竅,因為現(xiàn)在李宥的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關鍵,我們都盡量不去打擾他。
他把我的作業(yè)本推回來,打發(fā)我說:“時間不早了,你先回去,明天再講,程老師累了,今天就到這了?!?p> 我死纏爛打:“就一題,再講一題?!?p> 當他給我講完最后一題,我整理書包出門的時候,一開門,門外竟站著李宥的媽媽,正準備敲門。
其實李宥媽媽很漂亮,只是那天,她披頭散發(fā)坐在地上,我沒有看清,李佐也完全遺傳到了這種知性的漂亮。
今天她還化了很精致的妝,頭發(fā)也梳得很整齊,穿著一身黑色的裙子,一雙細跟的高跟鞋,隆重得像是為了慶祝什么儀式,但神情卻充滿了緊張不安。
我正打算替程英桀請她進來,她先開口問我:“宥宥在你們這嗎?”
程英桀出來,說:“阿姨,他沒在,他沒在家復習嗎?”
她搖搖頭,變得愈發(fā)地不安:“阿桀,你出去找找他,好不好?我怕他出事?!?p> 程英桀看了看我,握住她的手:“阿姨,你先別著急,慢慢說,發(fā)生什么事了?”
她目光游離,欲言又止:“李立忠昨天被檢察院帶走了,我沒告訴宥宥,我剛剛就...剛進廚房,想給他煎個牛排,沒想到,檢察院又打來電話,被宥宥接到了,都怪我...”
李立忠是李宥的爸爸,可是,他為什么會被檢察院帶走?
如果是因為家暴,也應該是歸公安機關管,而不是檢察院啊。
當年集訓的時候,我在他高考前一天以整理考場為由,請假回來看他,我們還在五洲湖最后一次喂了王八,為什么也沒聽他說起過這件事?
“他出去多久了?”程英桀冷靜地問她。
“好一會兒了,我剛剛一直以為...他來找你了。”
“阿姨,這樣,你先冷靜地想想,他可能會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怕她抑郁發(fā)作,安撫她說:“阿姨,他可能只是想出去透透風,您別擔心,先回去休息,我們出去找?!?p> “我跟你們一起出去?!?p> 程英桀看出了我的顧慮,勸她說:“我們這樣出去找,也沒有目標,這樣,您回去好好想一想,想到了,給我們打電話,我們找到了,也給你打電話,我們隨時保持聯(lián)系,好嗎?”
她終于同意了,六神無主地說:“那麻煩英桀了?!?p> 我們下樓后,發(fā)現(xiàn)他的自行車不在了,如果他是騎車出去的,又過了這么久,程英桀騎車去追,顯然很難追上,我問他:“你家有車,對嗎?”
他愣了很久,沒反應過來,我急得提高音量:“就是轎車,私家車,你爸的車?!?p> “有,有...我爸那輛紅旗,停在樓下?!?p> “車鑰匙,給我?!?p> “不是,元尹,我知道你著急,我也著急,但著急,你也不能不要命啊,再說,這是犯法的?!?p> “閉嘴,我有駕照!”
程英桀腦子里的溝溝回回,大概都用來做題了,以至于絲毫沒有懷疑,現(xiàn)在未滿十八周歲的我,到底是怎么拿到駕照的,就把鑰匙給我了。
但我真的有駕照,靈魂也確實滿十八周歲了,應該不算犯法。
程英桀爸爸的這輛紅旗,本來是打算賣掉的,奈何實在太舊了,賣不出去,就一直停在樓下。
這種手動擋的老轎車,我只在考駕照的時候開過,我的駕照是高中畢業(yè)之后考的,距現(xiàn)在已經(jīng)4年了。
開慣了自動擋的車,一時間我竟然想不起離合器要怎么踩,然后程英桀就害怕得要下車,我把他拽回來說:“你不是坐過我的小毛驢嗎?怎么還信不過我?”
“就是因為坐過,才不信不過啊?!彼碇睔鈮训卣f。
然后我一踩油門,他的腦袋就差點撞在前擋風玻璃上。
“我信得過,信得過你,你慢點?!?p> 一路上我開得都不算快,因為太快,我就控制不住地要熄火,而且李宥騎的是自行車,我這個速度足夠追上他了。
我一路沿著國道復線往南山方向開,程英桀終于忍不住問我:“你是不是知道他在哪里?”
我大概是知道的,十佳比賽那天,李佐告訴我,如果哪天,我找不到他了,就去南山,因為他們的外婆住在那里。
但一路上,我都沒有看見李宥,即便我在天色不暗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了遠光燈。
現(xiàn)在每往前一點,我的擔心就增加一點,如果李佐沒有猜對,他沒去南山,我們就真的沒有目標了。
還好,我們在離南山公墓不遠處的公交站牌,看到了李宥。
前面一片火紅的火燒云,一看就是祥瑞之兆。
但是,我們剛要越過紅綠燈,警察就來了,我立刻敏捷地從駕駛座鉆到后排座位。
然后警察過來就例行公事,要查駕照,而我們確實拿不出駕照,警察叔叔就要帶程英桀回去。
程英桀一口咬定,剛剛是我在開車,警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程英桀,最后還是帶走了程英桀。
這充分說明,長著一張稚嫩而又年輕的臉,有多重要,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性別。
對不住了,程英桀,晚點我會去救你的,但現(xiàn)在,我必須先見到李宥。
他坐在公交站的長椅上,襯衫的扣子有好幾個沒有扣上,兩只褲腿高低不一,鞋子也只是趿拉在腳上,頭發(fā)被風吹得亂糟糟。
我從來沒有見李宥這樣過,他是一個多愛干凈多在乎整潔的人啊。
我在他旁邊坐下來,沒多久就下起了大雨,初夏的雷雨,說來就來,燈光下的雨絲,落到被早早亮起的燈光照著的那一片水面上,讓雨水打出了一個個半明半暗的小水泡。
許久之后,他終于抬眼看我:“你怎么來了?”
“來陪你。”
他又看了我很久,然后動動干涸的嘴唇說:“元尹,你知道嗎?我最害怕的,就是你說,你要陪我。”
我心里一驚,他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我曾經(jīng)也覺得,我可以陪著我媽,只要我陪在她身邊,她就一定會好以來,但是...她還沒好起來,我卻病了?!?p> “那你后悔嗎?”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繼續(xù)說道:“所以,我比誰都清楚,陪在一個抑郁癥患者身邊,絕非易事,時時刻刻都不能放松警惕,時時刻刻都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因為你不知道你一放松,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時間久了,誰都會被逼瘋的...你走吧?!?p> 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李宥的抑郁可能來自遺傳,卻不曾想他是在照顧一個抑郁癥病人的時候,一步步墮入黑暗的深淵。
他不想我重蹈覆轍,所以一次一次把我從身邊推開,我忽然在想,大一那年,我坐著綠皮火車去BJ找他,他卻始終對我避而不見,會不會也是因為,他不想連累我。
雨越下越大,大得可怕,像突發(fā)惡疾,而且絲毫沒有停息的意思,天空低垂,仿佛最后一顆太陽永遠地飄逝,從此,天地間將陷入延綿無窮的黑暗。
“下雨了,我走不了。”我說。
然后他忽然用力地抱住我,勒得我?guī)缀醮贿^氣:“你就不該來?!?p> 我拍拍他的背說:“李宥,不要害怕,只要聽醫(yī)生的,好好吃藥好好配合治療,一定會好起來的?!?p> 他沒有說話,依然用力抱著我,而且像是在用盡全力,我有一種不好的感覺,他在以這種方式,告別,或者說,是永別。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李宥,你病了,光吃藥,可能還不夠,我們看心理醫(yī)生吧,還有,有我在,不要再一個人扛了?!?p> 他終于松開我,看著磅礴的大雨,說:“元尹,我現(xiàn)在徹底成為杜小康了,不僅家道中落,我爸...還是貪污犯?!?p> 李宥爸爸是高干,所以,他被檢察院帶走,是因為職務犯罪,因為...受賄。
而李宥這星期剛遞交了入黨申請書,這件事情之后,他的政治審查,應該很難通過了,可入黨和成為空軍飛行員,一直都是他的夢想。
“元尹...能幫我,買瓶雪碧嗎?”他忽然轉(zhuǎn)頭看著旁邊的路面說。
雖然,雨真的很大,即便打著傘,也會全身濕透,何況我沒有傘,而自動售貨機在馬路對面,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他:“好。”
因為上次在籃球場,我答應過他,下次給他買雪碧的,雖然我知道,他并不喜歡喝雪碧。
雨水沖刷地面,嘩嘩流進陰井蓋,但水流的速度遠比不上下雨的速度,地面上已經(jīng)積起好幾公分的水,我從公交站牌下去,鞋就全濕了,真應了一句話:泡湯了。
我好不容易趟著水,到對面,買好雪碧,一轉(zhuǎn)身,對面公交站牌上,卻已經(jīng)空空無也,我放眼在茫茫雨幕中尋找。
終于在不遠處的路邊,找尋到他的身影,和我一樣,他已經(jīng)渾身濕透,但卻是一副徹底解脫的表情,手里還拿著一個明晃晃的物體,但距離太遠,雨太大,根本看不清。
然后一輛黑色轎車經(jīng)過,濺起一片水花,落在他已經(jīng)濕透的身上,在車燈的照耀下,我終于看清楚了,他手里拿的是...玻璃,有棱有角尖銳的一塊碎玻璃。
“元尹,對不起!”
李宥,你混蛋!你說過,不會在我面前跳樓的,難道割腕就可以了嗎?!
我想立刻沖到他面前,給他一巴掌,扇醒他,但進水的鞋子實在太重,他的速度實在太快,沒有片刻的猶豫,小刀就扎進了腕動脈。
明明解剖老師說過,一層一層往下,皮膚、皮下組織、結(jié)締組織、再到達肌肉層,可能切斷了靜脈、神經(jīng)、肌腱,最后也切不到動脈,所以割腕一般要反復很多次,而且很多人,到最后也下不了手,因為割腕真的很痛很痛。
上次在醫(yī)務室看到的宋沓班里的那個女生,就是這樣,手腕上的那些傷疤,都很淺,但為什么李宥,一次就成功了。
鮮艷的血液,流淌在柏油馬路上,經(jīng)過大雨的沖刷和稀釋,那些鮮紅很快和他身上的黑色T恤淪為一體,最后只剩下黑色。
而我的眼前,鮮紅和所有的色彩一樣,變得越來越模糊,到最后剩下的,也是一片黑色。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死亡,死亡是黑色的,我忽然很想告訴他:李宥,可不可以,以后,不要再穿黑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