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破碎記憶
翌日醒來時已日上三竿,刺眼的日光從神殿的各個縫隙中鉆進來,無數(shù)的塵埃在空氣中起舞,仿佛即將從黑暗中獲得永生。
言汐目光從塵埃中收回,雖然從日落再睡到第二個日落是她生命常態(tài),但已不知多久沒有試過如昨夜那般一夜無夢至天明。
想到昨夜匆匆入眠,也不知看起來嬌生慣養(yǎng)的關(guān)洱睡得如何,于是轉(zhuǎn)頭看向身旁的紫衣少年,發(fā)現(xiàn)對方早已醒來,正雙腿盤坐在長椅上,拿了片葉子百無聊賴地轉(zhuǎn)著圈玩。
看到言汐醒來也不打擾,直到她從長椅上坐起,才彎起那雙溫柔的眉眼,問道:“睡得如何?”
言汐伸了伸懶腰,活動一下有些發(fā)麻的手臂,懶懶道:“嗯,很久沒睡過的好覺,你呢?”
她嗓音有些沙啞,帶著些孩子般的起床氣,聽起來可愛極了。關(guān)洱的溫和地笑了笑,道:“那就好?!?p> 接著從椅子上站起,把葉子遞到言汐手上,自然地伸手幫她理了理落在鬢間的散發(fā)。
不知為何言汐覺得這動作太過親密,于是站了起來,輕巧地避開對方的手,還欲蓋彌彰地用手扶了扶發(fā)簪。
關(guān)洱實在是太會察言觀色,他隨意指了指言汐隨身攜帶的包袱,不經(jīng)意道:“汐汐,這是什么?”
“叫全名,言汐?!庇谑沁@位才剛站起來的汐汐又蹲下身,從包袱中拿出放了兩日的干饅頭,尷尬地分了一個給關(guān)洱,自己塞了一個進嘴巴?!班牛恢滥愠圆怀缘脩T。”
關(guān)洱左手拿著饅頭,右手把饅頭撕下來一塊,仔仔細細地端詳一番,再放進嘴里慢慢地嚼著:“真好吃!”
看著關(guān)洱滿足的表情,若不是言汐知道兩只饅頭都是一個味道,她簡直懷疑關(guān)洱手上的是偷偷加了什么山珍海味的了。
“我怎么覺得不好吃?!毖韵粗詵|西的樣子忽然想起了似乎許久以前,她也見過一個這樣認真吃饅頭的人。
“是嗎?可是我很久很久沒吃過這樣的味道了?!?p> 關(guān)洱正認真地端詳著手上的饅頭,目光似乎沉浸在一段久遠到他自己也模糊的記憶里。良久,他才把饅頭吃完,恢復(fù)了平常那般溫潤如玉。
關(guān)洱的眼神里包含的情感太多,花了好一會,言汐才想到那是什么樣的感覺----仿佛是一條被困在石縫里的魚,在那幾口饅頭里找到了出氣口。
言汐自椅子上站起,她從那道眼神里看到無法呼吸的自己,讓她有些難受,必須找到其他的事情轉(zhuǎn)移注意力。然后,她看見了門邊那張桌子上空空如也。
“那個,”她清了清自己的嗓子,“那個尸體搬走了嗎?”
“嗯,天一亮就搬走了。”
“嗯。”
言汐走出神殿,白亮的日光透過濃濃的云霧籠罩著蒼翠的山林,充滿生氣的鳥鳴在山間回蕩,她把那些雜亂思緒連同心中一口濁氣一道深深吐出來。
·……
兩人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登上這座傳聞中充滿冤魂的山峰。放眼望去,腳下是翻滾的云霧,一眼看不到底。
他們正站在山崖的一塊巖石上,眼前是如同白墻的霧氣。
言汐拿下頭上的簪子,在虛空中畫了一個符咒,霧氣中出現(xiàn)一個像人眼一樣漩渦。
“哇,汐汐你真厲害!”關(guān)洱盯著那個不停地打著圈的漩渦,拍了拍手道。
很厲害的汐汐把簪子插回頭發(fā)上,認真道:“關(guān)洱,你在這等我一下,我先進去看看。若是一個時辰后我還沒出來,你也別進去?!?p> 說完以為對方會說什么客氣話推辭一下,早已在心中想好了搪塞過去的言辭,可對方?jīng)]有拒絕也沒答應(yīng),只是很鄭重地點點頭,道:“汐汐小心。”
其實言汐是個極怕麻煩的人,心里有事的時候無謂的談話對她來說也是一種負擔(dān),雖然世間從不缺的就是愛說廢話的人。
當(dāng)她聽到如此干脆的回答時,像是吹來的一陣微風(fēng),一身輕松。于是她也點了點頭,轉(zhuǎn)身邁向那懸空的云海和吞人的漩渦,還不忘回頭朝關(guān)洱道:“叫全名,言汐?!?p> 關(guān)洱笑著搖了搖頭,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云霧之中。
……
.
不知在潮濕的虛無中走了多久,言汐感到自己后背蒙上一層細細的汗水。周圍的一切都是白茫茫的,寂靜無聲,像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區(qū)域。
她朝身后望去,一片茫然,身前亦然。她不知道自己要朝哪里走去,像是一個在一片茫然中尋找茫然的流浪漢。
片刻后,迷霧像颶風(fēng)一樣翻滾而來,周遭本就茫然的一片更加濃厚,右手手心的小痣在寂靜中微微發(fā)亮。
幻境如夜夢一般席卷而來,她心知這不過是迷霧里的幻想,可是那些故意被遺落在心底的久遠得早已模糊的人臉清晰出現(xiàn)在眼前時,她的雙腳一步也邁不開,封存千年的悲傷蜂擁而至。
“父親今日何故來此?”
“我來看看你?!?p> 疲憊布滿父親的臉,鎖上眼睛,那身殘破不堪的粗布衣裳像繩索一般捆綁在他身上,腳上的布鞋沾滿泥垢,像他那雙扶住欄桿的干枯開裂的手。
父親的眼神里盛滿了不知如何開口的無奈和無助。言汐不知為何有些害怕那雙眼睛,害怕讀懂他那眼神里沉重的暗示。
“怎會突然想到來看我?”
“我想你了......”
然而還沒等言汐看清楚這張在心里被時間的無聲模糊的臉龐,眼前的情景像墜入深淵般迅速掉落,濃濃的霧氣又鋪天蓋地的籠罩過來。
“父親!父親你別走!”言汐竭盡全力地抓著那些不斷下墜的回憶,仿佛只有抓住它們,才能稍微放下這千年間壓在肩上幾乎把她拖垮的愧疚和遺憾。
宏偉的宮殿像籠子般自天而降,一根根粗壯的柱子拔地而起,一陣又一陣的轟隆聲不由分說地襲來。
“你做你的事便好,”一張傳音符在言汐手上憑空出現(xiàn),又自行燃燒,母親沙啞疲憊的嗓音在偌大的宮殿里回蕩,“其他的事情讓大人們操心吧……”
“其他的什么事情,母親你別走!母親!”言汐眼里的淚水噴涌而出,任憑掌心的小痣越來越亮,幾乎要燃燒。
“你要照顧好自己.......”
“你們不要這樣突然就走了啊,告訴我啊……”
那些突然從生命里連根抽離的人,被刻意塵封的回憶,是插在她心頭的刀刃,總在夜里流出一道道血印,整整一千年的風(fēng)霜雨雪洗禮也始終結(jié)不了痂。
言汐無力癱坐在地,熟悉的宮殿再次迅速跌落深淵,濃濃的云霧又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再次把她吞沒。
一條林蔭小道在腳下徐徐展開,兩旁的竹林青翠欲滴,茂密蔥蘢。
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孩一蹦一跳向前走,忽然身后的人跟他說了句什么,本活潑的腳步猝然停下,淚水猛然沖出她的眼眶。
好一會兒,他才努力扯起嘴角,假裝輕松地指了指天空,“到天上去了?!?p> 說罷轉(zhuǎn)身看向言汐,那張稚嫩的臉龐掛滿哀傷,淚水滴滴答答打在地上,如同夏夜傾盆而下的大雨。
“稀粥……小稀粥你怎么哭了?你從來都不哭的啊……不,不,別走,別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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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晰的幻象與迷蒙的現(xiàn)實飛快重合,眼前的小孩即將被現(xiàn)實吞噬,言汐哭喊著伸開雙臂向那哀傷的身影狂奔而去,可漫天的云霧卻無情地瘋狂燃燒,像一張血盆大口瞬間把她吞噬,任由她在無邊的火光里掙扎得聲嘶力竭。
“別走啊,到底是什么事情啊,求求你們告訴我,告訴我啊……”
“我不餓,你吃?!笨侦`而溫和的嗓音穿過言汐的嘶吼,如同雨水澆綠山林般淹沒火光,在空境中回蕩。
一塊酥餅忽然出現(xiàn)在言汐的掌心,溫暖的熱量傳入她的皮膚,可似乎太燙了,燙得她手心發(fā)紅,燙得她又一波淚水奪眶而出。
“祖父……祖父,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我的錯,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好不好……”
一個模糊而發(fā)亮的身影在她對面坐下看不清衣著,看不見五官,但言汐十分清楚那是誰的身形。
“乖,要好好的?!?p> 光影向她張開雙手,她立刻起身沖進對方的懷里,可沒有撞到身體的感覺,她只是從一陣光亮中穿過,撞碎了那道身影?;娠h落在空中的光點,在濃霧里紛紛揚揚如同雪花發(fā)著光的雪花,飄落在臉上,在脖頸上。
她站起身來,透過濕漉漉的眼睛低頭看它們?nèi)绾物h落到身上,看眼淚如何滴落到地上,看手心的紅痣如何痛苦地燃燒。
“對不起……你原諒我好嗎,好嗎……是我,都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
愧疚和遺憾再次如同化成實質(zhì)的巨石,緊緊綁在她的雙腳,拉著她墜向大海。
“是幻境也好,是夢境也罷,可我......我始終都沒等到一句原諒......”
這兩塊巨石在她越活越久的時間長河中越來越大,在這千年間把她深深地沉沒在暗無天日的深海里。
“為什么,為什么我好不容易忘記的,卻偏偏讓我想起?”
“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都還要一次次地提醒我!”
“究竟要我怎么樣!”
無邊的白霧落去,黑暗朝她涌來,任憑她如何呼喊,都沒有激起一道漣漪。
“我明明已經(jīng)死了,來到這里又死了一次,可為什么還是不愿意放過我……這個世界到底是什么東西……”
“祖父,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言汐在黑暗里呢喃,她像是浸泡在水里一樣,有什么東西正快速得從她身體中流走。
以致于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對不起誰,做了什么事情,只知道不斷地念叨著那句刻進她骨子里的“對不起”。
幽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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