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賞梅
上元節(jié)之后,年就算過完了。
前朝的男人們恢復(fù)了點卯,后宮里安分了大半月的后妃們也慢慢出來走動了。
大家談?wù)摰淖疃嗟模匀贿€是除夕家宴的刺殺和因此入了皇上眼的葉寶林。
那日除夕家宴,除了最低等級的采女和御女,后宮大部分的妃子都在場?;实巯阮^剛參加了和前朝大臣們的國宴,在家宴上便顯得有些疲憊。
因著有嬪妃們在場,家宴上是沒有安排侍衛(wèi)的。刺客沖進來的時候,那些舉著長劍闊刀的黑衣人們真可謂是狼入羊群。眾妃們各個嚇得花容失色,不敢動只攥著帕子哭,當(dāng)場還暈過去幾個。
那些刺客看都沒看一眼顫抖的羊羔們,破了門就朝著皇帝的方向撲過去。好在永壽殿很大,才沖到一半就被趕過來的侍衛(wèi)截住了尾巴,只幾個腿腳快的順利來到了皇帝前面。
皇帝平日雖忙于朝政,倒也沒荒廢武藝,操起桌上的杯盞砸中當(dāng)前一人的鼻梁,伸手一劈奪了那人的長劍,又反手甩了個劍花逼退另外兩人,左支右絀間一時倒也招架住了。
皇帝雖出乎意料地勇猛,但畢竟敵多我寡,邊上的太監(jiān)們又都是些不經(jīng)事的,饒有安公公在一邊掐著嗓子喊救駕,也沒有一個真敢上前。何況另一邊,太后嚇得厥了過去,也是亂哄哄一片,更是誰也顧不上誰。
好在殿前的侍衛(wèi)們逐漸掌控住了局面,制住了下方纏斗的刺客,騰出幾個人往皇帝這邊支援過來。眼看形勢轉(zhuǎn)好,不料為首的刺客見此突然發(fā)了狠,拼著被皇帝一劍斬斷左手,欺身上前來換這當(dāng)胸一劍。
皇帝急急退后幾步,但人又哪有劍快。眼看著便要破開衣衫將人刺個串心涼,刺客首領(lǐng)剛勾起的嘴角又徒然僵住。
眼前不知打哪兒突然躥出一個妙曼身影,舞衣翩迭,斷翼蝴蝶般翩翩落到兩人中間。他心下一沉就要收劍回身,但劍勢已成再無余力收回。長劍破空而至,直刺入女子左胸。
劍陷入身體被血肉咬住,一時難以拔出。趁此機會皇帝扭身上來一劍將他持劍的右手一同斬斷。血如泉涌,噴射而出,濺在那女子翠綠長裙上,和她胸前洇出的血混在一起,氤氳出大朵大朵血色牡丹,分不出究竟誰的更多些。
刺客首領(lǐng)陷入黑暗前仿佛看到那女子蒼白臉上露出了一抹復(fù)雜的笑。
似欣慰,似悵然。
……
“你說那葉寶林莫不是故意的?”
“肯定是啊!又不是在皇上跟前跳的舞,離著十來米呢,還能不小心撞到劍上?”
“呵,肯定一早就存著勾引皇上的心思,果然是上不了臺面的下賤舞女!”
“說不準(zhǔn)和那刺客還有關(guān)系呢,要不怎么別人躲都來不及,她還上趕著湊上去?”
“是呀,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她難道還指望著用跳舞來吸引刺客?”
“定是后來發(fā)現(xiàn)事不可為才棄暗投明幫皇上擋劍?!?p> “咱們皇上菩薩心腸,還得念著她的好。這葉寶林心機頗深啊!”
心機頗深的葉寶林聽了七喜八寶繪聲繪色地學(xué)舌后,自己也很是不解,她也沒覺得自己有多么忠君愛國啊,當(dāng)時怎么就突然想不開沖出去擋劍?若不是確信自己和那波刺客沒有關(guān)系,她幾乎也要信了他人的推測。
七喜和八寶漲紅著臉,委屈得眼圈都紅了:“她們怎敢這般編排主子!不如告訴了皇上,讓皇上治她們罪去!”
綠衣對這些話也很憤怒,但見了這兩小丫頭的樣子又忍不住失笑:“主子要真聽了你們這樣做,勾引皇上的帽子非但摘不去,又得多了個囂張撥扈的名聲了。”
說罷也忍不住憂慮地對葉蓁蓁皺眉:“這只是幾個下人就這樣大膽,那些妃子娘娘們更是不知道會在背地里如何擠兌您了。這一兩個還好,要是多了,天天在皇上耳邊吹風(fēng),恐怕......”
葉蓁蓁輕輕咳嗽兩聲,抿了口熱茶潤潤嗓,這才無所謂地挑挑眉:“當(dāng)日那些人只顧著自己,結(jié)果被我一個小小舞女出盡了風(fēng)頭,自然是心中有氣的。若不抱成團來討伐我,又哪有臉面見皇上?皇上在朝堂上這種事見了不知多少,總不至于被她們的三言兩語給忽悠了吧?!?p> “我這邊忍辱負重,她們那邊搬弄是非,兩廂一比皇上只會越厭惡她們,不會遷怒到我頭上?!?p> “可是......”綠衣仍不放心。
葉蓁蓁方才這一段話說得太長,此時嗓子有些癢,不愿再多說,擺了擺手讓她們都下去了。
捂了捂手中葫蘆形狀的雕花銀暖爐,她心中也有些煩悶,卻不是為了宮里傳的那些話。
她的傷雖然好的差不多了,但依然身虛體寒,夜里睡覺不管燒著多少炭盆也仍捂不熱手腳。平日里胸口也似壓著石塊,多說兩句話就要氣短咳嗽。
太醫(yī)說這是“弱水”的余毒損傷了她的心肺,需得拿各種珍稀藥材好好調(diào)理幾年,才能徹底排清毒素。
讓自己受這么大的罪值得嗎?
她在心里問自己。不知是不是因為余毒的緣故,她根本就記不起自己當(dāng)時為何要撲上去的,好像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沒想,自然而然地就遵循了自己身體的本能。
但無論如何,如今的她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且不說進了這大染缸,她有沒有可能獨善其身,單是她這具破敗身子,就得每日延醫(yī)問藥。
這皇宮里向來捧高踩低,一個不受寵的妃子連飯都有可能吃不飽,生了病更是只能自己熬著或者找個小醫(yī)女隨便看看開些藥,對于她來說,與等死無異。
只要她還不想死,她還想活得好,那么就必須如藤蔓一般緊緊扒住皇帝這顆大樹。
更何況,葉蓁蓁腦子里又浮現(xiàn)出那日殿里溫柔摟住自己的男子。
光潤玉顏,華茂春松。
沒準(zhǔn)還是自己賺了。
……
……
二月初。
草長鶯飛,天氣回暖。
廣安宮正宮主,九嬪之列的蘭昭儀在自己宮里辦了個賞梅會,給葉蓁蓁也下了帖子。
玫紅色的花帖灑了金粉,熏過梅香,小小一張被送進了流仙閣,擺在了葉蓁蓁面前。
眾人于是知道,說是賞梅,其實是娘娘們想見見這位新來的葉寶林了。
高位妃嬪有請,葉蓁蓁不敢不應(yīng)。
正好她在屋里待了一個月,也很有些無聊,到了那天,把自己里里外外裹嚴(yán)實了就帶著綠衣赴宴去了。
廣安宮離著有些遠,小妃子又沒有轎輦,即使已經(jīng)提早了出門,她也還是最后一個到的。
二月的天乍暖還寒,路上還余有前幾日的殘雪。各位主子們身嬌體貴,自然也不會真去外面賞梅受凍,此時都待在暖閣里,只讓宮女太監(jiān)們折幾只梅拿進來傳著看。
蘭昭儀也做足了準(zhǔn)備,幾張小方桌排開,各坐了幾位妃嬪,上面放了擺盤精致的瓜果點心。眾人隨意聊著,又都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時不時瞥過門口。
本來還算是和諧熱鬧的氣氛在葉蓁蓁邁步進來的那一刻便滯住了。
十幾道視線掃過她,面色各異。
不知是誰嗤笑了一聲:“葉寶林好大的架子,讓一屋子人等著,竟是連尊卑都不分了?!痹诎察o的環(huán)境下顯得格外刺耳。
葉蓁蓁充耳不聞,把身上沾了雪水的石青色狐裘脫下遞給綠衣,整了整內(nèi)里的靛藍色百褶襦裙跪下來給坐在上首的蘭昭儀和李充媛行禮。
低位妃嬪,對九嬪以上的高位妃嬪是需要行跪拜禮的,對九嬪之下的高于自己的妃子便只需要行屈膝禮,品級相近的,互相頷首問安即可。
此時屋里十多個妃嬪,大部分都品級在她之上,她只得先一個個地行完禮,這才向蘭昭儀賠罪道:“娘娘恕罪,妾來遲了。”
蘭昭儀笑著站起來,她年近三十,雖還身姿如柳,但或許是因為常笑,眼角處已略帶了幾縷細紋。
她和藹地拉過葉蓁蓁的手:“流仙閣離著我這兒遠,你身子又才好,遲了些也不妨事,哪有什么罪不罪的,是我疏忽了。”
見她手冰,又讓人拿了手爐給她捂著,親自領(lǐng)了她到位置上坐下。
她是宴會主人,又是九嬪之一,她說話了別人也不敢再抓著不放。一邊的馮才人嬌笑著開口:“這些日子總能聽到妹妹的名字,心心念念著想見一面,今日終于見到真人了,果然是生的好姿色,我見猶憐呢?!边@幾日傳的都不是什么好名聲,她這話也并非什么好話。
坐在她前面的郭婕妤聽了斜著眼睛睥了馮才人一眼:“馮妹妹倒是貴人多忘事呢,前兒個除夕宴上才見過,這就給忘了。”
那時候葉蓁蓁只是普通的一個舞女,又有誰會認(rèn)真看她。郭婕妤這話雖是對著馮才人說的,實際上還是在諷刺葉蓁蓁的舞女出身。一個在大家面前跳舞取樂的伶人,又怎么配和她們平起平坐。
這話一出,不少妃子都捂著帕子笑出聲。
葉蓁蓁咳了兩聲,臉色更白,低眉順眼地開口:“妾身份低微,除夕宴上事出突然,娘娘們自然顧不到妾。不過是僥幸得了皇上恩典才能站在這里,不敢勞諸位娘娘掛念?!?p> 葉蓁蓁這話聽著謙虛,話里話外卻仿佛都在嘲笑大家危難之際只顧著自身,導(dǎo)致被一個身份卑微的舞女摘了桃子。
郭婕妤沒想到她能頂嘴,臉上便不大好看。她容貌不俗,只是眉眼略向上勾著,透著一股嬌縱傲氣,這會兒挑了眉就更顯凌厲。
另一側(cè)的白美人出來解圍:“葉妹妹瞅著臉色不大好,是傷還沒好利索嗎?”聲音軟糯,像是南方水鄉(xiāng)孕育出的溫婉女子。
“謝姐姐關(guān)心,我這身體時好時壞的,習(xí)慣了,不妨事的?!比~蓁蓁又咳了兩聲,朝白美人和善地笑了笑。
“如此下去可不行,我那兒還有幾只老參,妹妹有空讓人到我那兒取了罷。”
葉蓁蓁還沒說話,那邊郭婕妤先噗的一聲笑了出來:“白美人你可省省吧,人家屋里皇上賞的珍稀藥材不知凡幾,哪看得上你那幾個破參。”
白美人漲紅了臉,她父親不過是個七品小官,本是這群妃嬪中出身最差的,平日里就經(jīng)常被大家嘲笑。葉蓁蓁一來,她也不由有些感同身受,這才對她關(guān)懷幾句,不料又被奚落。
“好了,都消停點吧?!币恢睕]說話的李充媛淡淡開口,眾人聞言立刻安靜下來。
她看也不看葉蓁蓁一眼,只撥弄著手指上套著的琺瑯護甲。“今天是蘭姐姐辦的賞梅會,你們亂七八糟地吵什么,好好賞梅吧?!?p> 蘭昭儀也和和氣氣地笑起來,指著郭婕妤:“就你話最多,罰你喝三杯花露酒罷?!?p> 花露酒是尚食局專供給后宮妃子們飲的,雖也算是酒,但并不怎么醉人。
郭婕妤笑著應(yīng)了,端起桌上的精致酒壺就往嘴里灌,硬是把花露酒都喝出一股豪邁之氣。
眾人拍手跟著起哄,卻沒有一個人再理會葉蓁蓁,氣氛仿佛又回到了她來之前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