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秋色(十一)
中原這個地方,不管是哪個季節(jié),總會有一段日子,雨沒完沒了得下個不停。
已是晚秋,枯黃的葉子滿樹地跌落,又被雨打風(fēng)吹去,旋了幾周,落在一雙沾滿泥漬的靴子面前。
清寒雨水順著壓得低低的竹笠撲簌簌地往下落,屬于女子修長纖細(xì)的手從緋色的衣袖里伸出,腕上幾圈還未完全愈合的血痕被周圍皓如凝雪的肌膚襯著,竟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女子取下了斗笠,露出一張無甚表情的臉。她的五官被雨絲模糊,隱約看來,卻是透著幾分驚人的媚色。
她在一座墳丘前單膝跪了下去,墳丘上立著一段新木,上頭沒有刻寫任何墓文,她卻抬手撫上,唇微微顫抖著,叫出了長眠者的名字:“逸舒……隔了這么久才來看你,你不會怪我吧……”
她輕輕撫摸著被雨水淋濕的泥土,腦中回響起訣別的聲音。
“瑤光……咳咳……別白費(fèi)力氣了……”
無窮無盡的血從逸舒的胸膛里涌出來,漆黑的衣袍不透血色,卻像染了雨漬般,深暗了大片,無論怎樣都無法止住。
她已騎馬在雨中狂奔了一夜,好容易尋了個云游的江湖郎中,以為他終能撿回一條命。
可淋了一夜的冷雨,本已重傷危垂的他,又添風(fēng)寒。
逸舒咳得撕心裂肺,每咳一聲,都會涌出一大股血,便再也無法止住。
江湖郎中想盡了法子,最終還是搖頭嘆氣,臨走前還不忘勸她放棄。
她身上也有傷,可刺傷小腹的畢竟是柄短劍,她已自行抹上了金瘡藥膏,又服了愈傷的藥,比起逸舒的情況,要好得多。
至少性命無虞。
她偏偏又是個執(zhí)拗的性子,凡是想要做的事情,哪怕艱難萬險,也要達(dá)成目的。
不愿聽到他那樣自暴自棄的話,她強(qiáng)打起精神:“這里離江南已是不遠(yuǎn),等到了城內(nèi),我定為你尋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只要你堅(jiān)持住,就一定會沒事的。”
她收拾好東西就要將他拉上馬背。
他卻用盡所有的力氣握住她的手:“瑤光,你還不明白嗎?咳咳……我不成了……”
“怎么不成!”她惱怒,聲音卻是艱澀顫抖,“不過是被刺了一劍,連幾個時辰都挺不過去?”
見她這幅模樣,逸舒竟然微微笑了起來。
破敗廢棄的房屋外是淅瀝的雨聲,沒完沒了,響個不停。
他蒼白臉上綻出的笑意卻是溫暖的。只是經(jīng)那積著厚灰桌上的一點(diǎn)幽微燭光一照,竟有些慘淡凄涼。
“瑤光……你,不想要我死……”他咳得辛苦,費(fèi)力地吐出一句話,右手仍牢牢地按住她,不容她有任何動作。
“我說過,對我好的人不多?!彼粗乜诓粩嘤砍龅难?,喉嚨里盡是酸澀,“你也是其中一個,所以我不想要你死?!?p> 閃電打在破損窗戶紙上,照得晦暗的房間豁然一亮。
逸舒眼底亦有一瞬光芒亮起,他看著她,良久,才低低道:“瑤光……或許城內(nèi)有醫(yī)術(shù)高超的大夫能治好我身上的傷……可你一定也知道,我撐不到那個時候了……你只是想賭一把,可是明明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結(jié)果……又有什么賭得必要呢?”
“不!”她搖頭,眸光堅(jiān)定,“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機(jī)會,我也要試一試!”
逸舒用盡全身力氣按住她的肩,劇烈地咳嗽不止。
血綿延不斷地噴涌出來,她嚇得緊緊抱住他:“逸舒!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終于平息了下來,逸舒的臉色已同紙一樣煞白:“瑤光……”他仍努力地喚她的名字,“你聽我說……”
“我聽,我聽,”她點(diǎn)頭,眼眸酸澀得就要滴出淚來,“你怎么說,我怎么做?!?p> 逸舒神情緩了緩:“我們此次的任務(wù)見不得光……成則生,敗則死。
“墨臨風(fēng),一樣身負(fù)重傷,性命堪憂……他死了……我們的任務(wù)就完成了……
“若他沒死,等他回到望仙居,聯(lián)合主公的心腹勢力……匡寧未必能招架……局勢很有可能……扭轉(zhuǎn)……
“如果真如我所料那般……你就,就不要回去了……”
“那怎么行!”她堅(jiān)決搖頭,“說什么我也要把你帶回去!”
“呵……”逸舒極度疲累,眼皮沉重地就要合上,“我們這些見不得光的人,生則罷……若是死了,哪還有回去的資格……六劍,不就是例子么?”
“我死后……就將我埋在這里吧……”逸舒嘆息般地道,“只要不曝尸荒野,已是很好了……”
她看著他,只覺心墜冰窟。
仿佛還有緊要的事未交代完,逸舒努力強(qiáng)撐著:“瑤光……聽我的,不要再回去了……萬一墨臨風(fēng)沒死……我不想要你冒險……”
“若我不回去,這些一起來的弟兄們怎么辦?雪城是他們的家鄉(xiāng),難道永遠(yuǎn)不回去?”她抬起眼眸望向凄風(fēng)苦雨的暗夜,“也許,也許事情不會如你所料的那般?!?p> 同來刺殺墨臨風(fēng)的黑衣人此時都不動聲色地隱在暗處,也不知心中是怎么個想法。
逸舒輕輕吐出一口氣:“好,好吧……但是,瑤光,請你答應(yīng)我,萬一……如果有機(jī)會,請,請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好,”她鄭重點(diǎn)頭,“我答應(yīng)你?!?p> “我衣襟里有一樣?xùn)|西,是我一直隨身帶著的……你拿去……留作紀(jì)念……”他一字一字,說得極其費(fèi)力。
她顫抖地?fù)嵘纤囊陆?,竟摸出一支染血的玉簪?p> 看那樣式,是由人親手打磨而成。那玉簪在幽微的燭光里竟璨然得發(fā)亮。
“早,早就想送給你了……只是,一直沒有機(jī)會……”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仿佛隨時都會中斷。
她的視線蒙上了一層霧,強(qiáng)忍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地奪眶而出。
“還,還有一句話……”逸舒艱難地張了張嘴,“我……我一直想和你說……”
“我已經(jīng)知道了。”她輕撫上他的臉,柔聲。
“那……那便沒有遺憾了……”逸舒滿足地嘆息,緩緩闔上了眼睛。
暴雨如注,驚雷滾滾劃過耳畔,她望著眼前唇角略帶笑意的黑衣男人,仿佛他只是沉沉地睡了過去。
雨仍在下,清冷的雨順著瑤光的發(fā)往下淌。
她雙眼微垂著,鴉羽般的眼睫因胸臆中激蕩的感情而輕顫。
她默默凝視著眼前的無字墳冢,良久,將衣襟中的玉簪取出,戴于發(fā)上。
“逸舒,”她輕聲,“我會時常來看你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