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成治十八年正月，又是一場寒冬。西北樊川的荒野之上，尸橫萬里，血流成河。林間鳥獸無所食，來啄亡者身軀，那堅硬盔甲之下被啄啃的只?？莨?。

　　這是場無人收尸之戰(zhàn)，方圓百里，拼盡生靈。如今此處，如同鬼域，每至夜間，月隱云后，兵器爭鳴，人聲嘶吼、狂吠，響徹云霄，直至正月里那場雪后。

　　漫天大雪下了整整七日，覆蓋樊川荒野上的每一寸土，直到鬼域緊緊藏住，只看得見白茫茫，似往天邊。

　　白馬將長風(fēng)帶到此處，冰天雪地之中，他輕衫隨風(fēng)，卻未覺絲毫寒意。只是茫然未知之處，不見人煙，他不解白馬何意，只瞧它化作霜雪，消失不見。

　　雪仍下不停，長風(fēng)提步往前，朦朧處隱約見到一個熟悉身影。那身影看似少年，嚴(yán)寒中亦只著單薄布衣，卻片刻不停的在積雪下挖著什么···

　　長風(fēng)走近，看清那身影。身高七尺有余，四肢健碩，脖頸修長，面龐清俊，神色堅毅。這闊別二十載的少年，曾以為此生再難相逢的少年，此刻竟與自己不過咫尺之間。

　　“謂言···”雖明知他看不見亦聽不見，可長風(fēng)仍忍不住開口。

　　李謂言頓了一瞬，而后將整條胳膊伸進(jìn)雪中，拽出一具煞白的尸體。長風(fēng)大驚，怔怔后退，他猛然想起什么，努力回憶著：大雪，年少，荒野······他終于記起：“樊川，這是成治十八年?！?p>　　成治十八年正月初一，時年二十二歲的李謂言一人一馬奔往西北，領(lǐng)兵十萬，守樊川。

　　樊川乃大昱西北重地，與西涼、羌胡相鄰，多年來戰(zhàn)爭不斷。謂言正月十二入樊川營，大大小小卻已經(jīng)打了十幾仗。

　　好在樊川地廣人稀，多荒原，戰(zhàn)禍不及平民。

　　饒是如此，三方交鋒，糧食難供，局勢復(fù)雜。朝廷多以為，樊川之爭恐經(jīng)久難止。

　　可誰也不曾料想，寒冬時節(jié)，九萬西北軍退后百里，至豐田扎營，只留謂言與一萬兵馬駐扎山口，誓于樊川共存亡。

　　此后多年，雖無人再愿提起那慘況，可世間從此流傳著一位少年英雄。

　　白馬來遲，長風(fēng)未得見那血染長天的戰(zhàn)場，只見一虛弱少年孤獨收尸。大雪下了七日，謂言便挖了七日，累了餓了，便躺在雪中，隨手抓起一把，塞進(jìn)嘴里，片刻又猛然起身，扎進(jìn)積雪，仿佛沒有晝夜，也忘了薄衫下交錯的刀傷劍痕，不在意凍紅的雙手。

　　“算了吧···”長風(fēng)含淚旁觀，忍不住勸他，更想幫他，卻皆是徒勞。

　　無數(shù)的尸體在荒野上堆出了一座座的小山，一把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待最后一點火星熄滅，狂風(fēng)呼嘯而過，骨灰隨風(fēng)飄去，落入山林。

　　雪化后來者，見荒原了無痕跡，皆道上天垂憐，白雪覆靈，樊川亦從此被奉為圣地。

　　而彼時的弘安城中，長風(fēng)因剛剛在戶部得了正式官職而高興不已，本欲待謂言大勝歸來一同開懷暢飲。不料汝陽王府升起喪番，掛滿白綢。

　　長風(fēng)不信，闖入王府，王妃傷心欲絕，府中上下無不涕淚者。

　　“他才二十二啊······”長風(fēng)嘟囔著，目光已漸呆滯，淚水早濕衣襟：“兄長···兄長···”

　　他忍不住低聲輕喚，眼前浮現(xiàn)，是去歲中秋。他至贛州公干，回程時，謂言將他送至郊外。

　　回京的馬車已起步，謂言卻在后頭喊他：“崔墑?！?p>　　長風(fēng)叫停馬車，將半個身子探出車外：“兄長別送了，你說的話我都記得。”

　　謂言無奈地?fù)u了搖頭，咧嘴一笑：“還有一句，記住，莫再喚我兄長了?！?p>　　長風(fēng)不解，慌忙追問：“為何？”

　　“你都十七了···長大了！”謂言揮手與他作別，滿眼的真誠中竟似藏著幾分自豪。

　　那時距今不過一載，而他叫了九年兄長的李謂言如何就······

　　長風(fēng)獨自浪蕩在街頭，雙目無神，也不知往何處去，來來回回，直至入夜。

　　戶部派人來尋他時，他在酒肆喝的酩酊大醉，這是他十七年來最失態(tài)的一次，亦是此生唯一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