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岸臉上的確是個笑容,但并不是對著葉微舟,而是面向那邊的田中涼介與寺岡先生。
不過,葉微舟倒也并不糾結于此。
她多少能夠猜得到鐘岸的意圖,而她比較糾結奇怪的是另一件事——現(xiàn)在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江海關?
見到鐘岸,車里的寺岡先生稍皺了一下眉頭。
田中涼介看過來,問:“葉小姐,這位是?”
聽得問話,葉微舟先是抬眼看向了鐘岸。恰巧,他也正垂眸望來。兩個人的目光觸碰在一起,體溫和呼吸全都交織在一起。
分明是一個頗有些曖昧的姿態(tài),兩個人卻都沒有產生半點旖旎情思。
只片刻,葉微舟便率先轉開了目光,落在了那輛別克轎車上。
鐘岸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話:“幫我。”
大約是察覺到了不對勁,那邊的田中涼介推開車門,準備下車:“如果是什么不認識的人,那么葉小姐請務必……”
葉微舟皺皺眉,終于開口說話:“他是我的朋友?!?p> 田中涼介推開一半車門,聞言,動作停頓下來,看向了葉微舟。
她則繼續(xù)道:“這位是我的朋友,開了一家航運公司。他的名字是鐘岸?!?p> “這樣?!?p> 另一邊,寺岡先生皺起的眉頭也終于舒緩下來。田中涼介扭頭過去,兩個人交談了一陣,之后,田中涼介再度看了過來,開口道:“姐夫說,既然是葉小姐的朋友,那么,不如一起吃個飯吧?!?p> 由于靠得比較近,葉微舟可以感受到鐘岸的手在細微地顫抖。
細細想來,畢竟快要三個月了,鐘岸所滯留在東北地區(qū)的貨物與人員還沒有運送回來。
田中涼介又道:“葉小姐,請和你的朋友一起上車吧。我們預定了六點鐘的晚餐?!?p> 葉微舟看過去,原本已經打算同意了。然而,她的心思倏然沉頓了片刻,最終搖了頭:“今日我與朋友約了另外的飯局,所以,可能沒有辦法與田中先生一起用餐。”
聽她這樣說,鐘岸微微挑了一下眉毛。
而既然葉微舟這樣說了,田中涼介也不好強求。
三兩句客套話之后,別克小轎車慢慢開遠。鐘岸松開葉微舟,向她輕道了一聲:“多謝?!?p> 接著,他走到葉家車子旁邊,彎腰向車內道:“葉叔叔,你先回去吧,待會兒我親自送葉小姐回去?!?p> “我……”葉微舟動了動嘴唇,覺得如此不妥。
“請你吃德興面館的燜蹄面?!辩姲稖匮园矒崴?。
葉微舟微愣了一下,拒絕的話,到底是沒有說出口。
——
一來,葉微舟今日心情不佳,本來就不打算這么早回家。二來,除了板栗,她也很喜歡吃面,尤以德興面館的燜蹄面為甚。
不過,和鐘岸肩并肩走在路上,葉微舟依舊有些茫然,不知道眼下情況怎么就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
她分明還記恨著鐘岸的。
鐘岸比較紳士,特意走在靠近車輛的那一邊。走了一段路,他忽然開口問:“上次的板栗味道如何?”
葉微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猶豫了半晌,她最終決定,不回答。
“葉小姐難道不好奇,為何今天我會出現(xiàn)在這里?”鐘岸再度開口。
這的確是葉微舟糾結奇怪的一個問題。
她皺著眉頭,看向鐘岸:“我問了你,你便會說么?”
“自然會說?!?p> “那我問你,你今日為何出現(xiàn)在江海關?”
鐘岸微微一笑:“本打算向寺岡先生求情,讓他幫忙解決東北貨物與人員滯留一事,只是他不肯見我?!?p> “不肯見你?”
“我與他素未蒙面,他則清廉得很,不肯收禮?!?p> 葉微舟點了點頭。
頓了頓,鐘岸又道:“方才多謝葉小姐。寺岡先生知道我是葉小姐的朋友,也許會同意與我見面,幫我的忙?!?p> 葉微舟撇嘴:“可惜我拒絕了那頓晚餐?!?p> 鐘岸笑了:“若是不拒絕,那才是不妥。”
葉微舟的心思微動,沒再說話。
德興面館多年之前便開張了,賣的都是尋常人家能吃得起的面,光面配澆頭,天天燜蹄、爆鱔與爆魚,多年來往食客依舊絡繹不絕。
面館內最為大眾也最受歡迎的便是燜蹄面,酥軟的、脫了骨的燜肉焐入面中,量足湯濃,嘗來微甜喜人。
一大碗燜蹄面擺在跟前,還有咸菜、熏魚、八寶飯等特色糕點與小菜,葉微舟的心情終于稍微好了一些。
吃完面,外頭天色有些昏暗,葉微舟憋了一整天的悶氣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兩個人并肩行走,暗淡的天色里,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中途,鐘岸進了一家藥店,葉微舟在門外候著,不知道他買了什么。她沒有問,鐘岸也沒有主動說。
直到站在葉家大門口,鐘岸才發(fā)出了一些聲響,喊她:“葉小姐?!?p> “嗯?”葉微舟抬眼看過去。
鐘岸把在藥店買的東西遞給了她。
葉微舟沒有理解他的意思。
“若是肩背還疼,晚上便叫府上下人為你擦些藥酒。這種藥酒比較有效?!?p> 葉微舟怔了怔。
——
葉效宗與葉慎行吃晚飯時,在外面吃過燜蹄面的葉微舟一個人坐在房中,盯著書桌上的那瓶藥酒發(fā)呆。
家中女工冬青嫂不知什么時候進來的,她將一杯熱牛奶放在書桌上時,注意到了藥酒,語氣一下很是緊張:“小小姐受傷了嗎?”
葉微舟這才反應過來,也沒有看冬青嫂,只緩慢地點了一下頭:“被撞了一下,不是很嚴重?!?p> “小小姐,快些讓我瞧瞧,”比起葉微舟,冬青嫂倒像是天塌了似的慌張,“你們讀書人的身子都金貴,被撞一下怎么能說不嚴重?”
葉微舟不由得笑了。
而在看向冬青嫂,又對上那個緊張憂慮的表情時,葉微舟到底沒能說出拒絕。
只片刻后,葉微舟便乖乖地趴在了床上。她露出的肩背之間,被撞過的地方已紅腫了。
冬青嫂小心地倒了藥酒,為她擦拭著紅腫的地方,一邊擦一邊問:“小小姐,這些都是怎么傷的?”
葉微舟自然不肯說。她微閉著眼睛,沒回答。
冬青嫂專心為她擦了一部分,又嘆了一口氣:“都說讀書了能得人尊敬,怎么小小姐你讀書厲害,卻也還是要受傷呢?”
聞此,葉微舟忽然笑了一聲。
冬青嫂倒是奇怪:“小小姐笑什么?”
葉微舟眉眼含笑,沒說話。
“昨天見小小姐從大少爺書房出來時臉色不大好,還擔心了許久。最近發(fā)生的事的確太多了。不過,今日見小小姐心情這樣好,我也就放心了?!?p> 葉微舟一愣,轉頭回去看了一眼冬青嫂:“我的心情看上去很好嗎?”
冬青嫂點點頭。
葉微舟心慌起來,不敢多問多說,只默默地重新趴了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這世道變了,”冬青嫂繼續(xù)說,“小小姐這樣好的人也受了傷,隔壁呂家家大業(yè)大,卻也沒落了,不得不將家宅變賣。”
“變賣家宅?”葉微舟猛地起身。
冬青嫂原本在為她揉按紅腫處。葉微舟起身的動作幅度太大,冬青嫂的手碰上傷處,替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心疼得不得了。
葉微舟本人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緊張地問:“呂家除了變賣家宅,還發(fā)生了什么?”
“我還以為小小姐知道的,”冬青嫂道,“呂家的紡織廠倒閉了,欠了許多錢,變賣家宅是必須的,此外,那位呂小姐,也沒有辦法繼續(xù)念書了?!?p> 葉微舟呆愣住了,腦子里來回都是“變賣家宅”、“沒有辦法繼續(xù)念書”這樣的話。她忽然頭疼不已,不由閉上了雙眼。
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關于這一點,她也說不清是她對其他人關心太少,還是其他人對她關心太足。
深呼吸后,她慢慢地睜開眼睛,看向冬青嫂時眸子有些發(fā)紅。
冬青嫂嚇了一跳,忙問她:“小小姐,可是身子不舒服?”
葉微舟只問:“他們何時搬走的?搬去了什么地方?”
沒有辦法,冬青嫂只得老實作答:“他們前幾日便搬走了,那日呂家不是還差人送了東西過來給小小姐么?只是……只是他們具體搬去什么地方,我卻也不知道了?!?p> “父親和祖父他們應該知道……”葉微舟手忙腳亂地下了床,衣裳是拉扯整齊了,一雙鞋卻穿得歪七扭八。
見著她這副狼狽模樣,葉效宗嘆了一口氣,沒有隱瞞:“日本人聰明得很,曉得若是留下呂家,保不準將來卷土重來。這回呂家搬走,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搬去哪里,他們家沒人說,我估摸著,定是要離開上海?!?p> 葉微舟后退了一小步,站是站穩(wěn)了,卻良久說不出話來。
當天下午,葉微舟在床上輾轉難眠。大約已經過了未時,忽地聽到外頭有一陣敲門聲。本便心情不好,她語氣不善地問了一句:“是誰?”
外頭的聲音弱弱的:“是我……呂湘……”
葉微舟忙一個激靈,從床上爬了起來。
開門將小姑娘迎入房中,又點起了一站燭燈。兩個人一起坐在桌前,葉微舟一時竟然不曉得該說些什么好。
倒是呂湘,率先開口道:“葉小姐,我快要離開上海了。哥哥定好了今晚的船票,我的時間不是很多,但幸好葉家的下人們都認得我,即便這樣晚了,也還是放我進來了?!?p> 她又很有些不好意思:“我還以為葉小姐已經睡了,打算敲三下門便走呢……”
葉微舟搖搖頭:“我沒有睡。”
呂湘便又笑起來:“葉小姐,雖然我沒有辦法繼續(xù)在上海稅務專門學校念書,但是我以后還是想要在海關內當職,做一個稅務員。”
葉微舟的鼻子一酸:“為何還要做稅務員?你家中早已吃過海關關稅的虧,為何你還想要做稅務員?”
“叫我家中紡織廠倒閉的,從來不是海關,也不是葉小姐你這樣的稅務員,”呂湘認真地看著葉微舟,“不過,原本我也很埋怨,為何我們紡織廠矜矜業(yè)業(yè),卻只得落一個倒閉的結局?可是這些日子,上海有許多人都在為我們鳴不平,還有一個曾經與哥哥做生意的日本人,悄悄地給我們送了救濟的大洋。這回的船票,還是他幫忙買下的?!?p> 葉微舟的鼻子更是酸澀,她努力地憋著眼淚。
“所以,我已經想明白了,紡織廠沒有錯,海關、海關的關員沒有錯,那些生活在上海的日本人也沒有錯。真正錯的東西,只有我在海關做事時,才可以去改正?!?p> 葉微舟聽得有些哽咽。
也許是擔心再也沒有機會,葉微舟皺著眉頭,將藏在心中許久的話說了出來。說話時,她的嗓音里還帶了一些微弱的哭腔:“可是你要曉得,我在海關已許久了,卻也什么也沒有改正。我知道什么是錯的,可我只能照著錯處繼續(xù)做下去。即便是這樣,你也要來做稅務員嗎?”
她喘了一口氣,又低低道:“我甚至還說過你家與你姑姑的壞話。”
呂湘睜大了眼睛:“葉小姐,你當真說過我家與我姑姑的壞話嗎?”
葉微舟點了點頭。
呂湘卻是咧嘴笑了:“若是姑姑知曉,必定會松一口氣了。她曾經也說了你家與你的壞話,后來多次與我說她很是懊惱?!?p> 停頓片刻,她又道:“按照姑姑的性格,聽葉小姐你這么說,必定也會哈哈大笑。她從不是什么會糾結于此的人?!?p> 葉微舟眼眶里的淚水將落卻未落。
她壓在心中的陰霾已有些時日了,不得紓緩,便總會在不經意的瞬間恍然出現(xiàn),叫她心悸慌亂。眼下,呂湘的話卻像是一陣輕快的風,把那些沉郁的,全給吹散開了。
燭光下看到她的眼淚,呂湘從懷中取出一方帕子,遞給了葉微舟。
呂湘道:“葉小姐,不用擔心我啦,哥哥已安排好了一切。我們只是從上海到另外一個地方繼續(xù)生活。”
葉微舟問她:“你們去什么地方?”
“往西邊去,應該是重慶,或者廬陵。哥哥說,這兩個地方相對安全一些?!?p> 葉微舟點點頭。
似乎猶豫了一會兒,呂湘才又道:“還有,葉小姐,你說在海關許久卻無法改正錯的,那……那你就等一等我。你一個人不行的話,那我們兩個人,也許就可以了。我們是永遠的朋友,對不對?”
葉微舟的心中猛地一顫,用力地點了頭。
呂湘離開后,葉微舟連著失了三日的眠。第四天早上,她剛吃過早點,預備喝些洋咖啡提神。
冬青嫂端著咖啡來,放下杯子之后,又向葉微舟道趙家來訪。
葉微舟的眼皮不安地跳了一下,也來不及喝咖啡了。她剛起身朝著外面走去,便見了趙藕荷緊步朝著這邊走來。
一見到葉微舟,趙藕荷頓時紅了眼睛,嗓音也哽咽:“微舟,天青他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