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逸新感冒了。早交班的時候他給余主任伴奏,余主任慢條斯理地做總結,他在旁邊用“啾啾”的噴嚏聲一個勁地回應。
交完班胡小暉過來笑著拍了拍他:“兄弟,昨天一晚上這是帶著女朋友爬山去了???瞧被山風吹的。我昨天又替你收了兩個新病人,忙到8點多鐘,你小子得請我吃飯啊!”但他馬上發(fā)現(xiàn)陳逸新的情緒有些不太對,就問他,“怎么啦?鬧別扭啦?”
霍家鳴在一旁“哼”了一聲,“就他那樣,一天到晚在醫(yī)院跟拼命三郎似的,我說你連臨時工都算不上,那么賣力是要往家里搬金山還是銀山???得,你干脆替全科的同事把夜班都值了算了,既然要做一心為病患的上帝,求求你也做做我的上帝唄。要說小雅啊,當初跟了你就是年幼無知,還居然堅持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覺得很不可思議了?!彼蜒劬氖謾C屏幕上暫時拔了出來,把頭抬了45度角很猥瑣地仰望了一下辦公室頂上的日光燈,“我就喜歡小雅那樣的,又漂亮,對感情又專一……”然后他瞥了一眼陳逸新:“《肖申克的救贖》里那句臺詞怎么說的來著,有些鳥兒是關不住的,因為他們的每一片羽毛都沾滿了讓人流哈喇子的光輝??葱⊙拍怯鹈?,被你糟蹋了這么老些年,我這個心喲……兄弟我還真得勸你一句,要是小雅哪天展翅高飛了,你也別胸悶,因為上帝是個單身!”說著一手把手機擎在了腦后,手機的背景光充當上帝的光環(huán),一手比了個南無阿彌陀佛的手勢。
陳逸新沒心情跟他貧嘴,但他不得不承認,霍家鳴的嘴雖然損,卻講出了他心里一直擔心但卻不愿意面對的事實:他和小雅的感情出現(xiàn)了危機,而他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傻子,直到昨天才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他昨晚從小雅的辦公室出來,像只被人拔掉了觸角的天牛,魂不守舍地在長長的江邊上走了幾個來回,然后一個人坐在石階上,一坐就是一個晚上。冬天的江風如刀,割得他臉上生疼;江濤輕拍著岸邊,像一頭受了傷的野獸低吟;這座城市夜幕里平時璀璨如銀河的燈火好像示威似的纏繞在他周圍,要把他囫圇吞噬掉。他在江邊被風吹得清鼻涕橫流,眼看最后一班公交也要走了的時候終于等到了小雅的短信:已到家,今天很累,先睡了。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退潮時在海邊游泳的白癡,小雅站在岸上看著她,她的笑容就是他搏擊海浪的力量源泉,他顧自游得忘乎所以,扎了個猛子,再一回頭才赫然發(fā)現(xiàn)海岸已經(jīng)被他拋出去太遠,而站在岸邊小雅的身影也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他坐車回來,呆呆地望著窗外的夜色,腦子里一團亂,他想像記病史寫鑒別診斷那樣把問題想清楚,但他又不敢細想下去。
這個世界就跟設計好了似的,越怕什么還偏要把你拉進那個讓人糾結的主題,就像《楚門的世界》里那個倒霉鬼,走到哪兒都擺脫不掉世界的控制。今天他給林老太量血壓的時候,這老太太就一直跟他絮叨:“小陳醫(yī)生,我看你真的很不錯,每天那么早來就替我們量血壓聽心臟,將來一定會是個好醫(yī)生。有女朋友了沒有啊?沒有的話老太婆給你介紹一個?”陳逸新平時對病人特別耐心,今天他心里正亂的像一團麻,而她偏提這壺,就也沒搭茬,勉強擠了點笑容,逃也似地走了。
他其實想多陪林老太太說說話,自從她住院就一直孤身一人。余主任后來也做了她的工作,讓她跟子女說輪班來陪床,按說也是子女成群了,再忙老娘的身體還是重要些吧?實在不行就自己請個護工,那點退休金攢著干嘛,苦了一輩子,這么大歲數(shù)了也總得為自己花點兒吧。老太太一直禮貌地沖著余主任笑,可還是維護她那幾個不肖的子女,說她現(xiàn)在身子骨還硬朗,不用孩子們操心,還說她的錢攢著是要給孫子結婚買房子用的,不能輕易動用。但就只有一件事她放不下,就是老伴。她每天早上在醫(yī)生查房的時候都要問還有幾天能出院,她說老伴的手腳不靈光,一個人在家她不放心,跟著子女過吧又太給孩子們添亂,所以她想早點回去照顧他。
陳逸新很感慨,風風雨雨一輩子,兒孫滿堂又如何,真正相互攙扶著走完一生的只有自己的另一半。幾乎所有的愛情誓言都喜歡用時間的跨度表達當事者對愛的決心和堅貞:??菔癄€,滄海桑田;還有人給愛加一個一萬年的期限。似乎時間說的越久越浪漫。然而不用一萬年那么久,也不用滄海桑田,只要白頭到老的掛念。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太太對于老伴的牽掛就是對于愛情最好的詮釋,將兩個人的心連在一起讓他們走完一生的并不是浪漫的海誓山盟,而是那份簡簡單單的愛。陳逸新想當然地覺得愛情就應該是這么回事,就像叢林中漫無目的飛著的蝴蝶,毫無征兆地落入一滴樹脂的世界,于是結合成琥珀,永遠也不分離。而他的愛情面臨的危機,讓他又開始痛恨自己,他讓小雅向他伸出的手在空中懸了太久,或許她的手已經(jīng)感覺冰冷了吧。
愧疚感占據(jù)了他的心,他決定再去找一次小雅,他要告訴她,以后雨天公司門外五顏六色的傘里面,最醒目最漂亮的那把,會是他為她打的。
然而除了愧疚,他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郁郁地堵在胸口,他想大喘兩口長氣把那討厭的感覺呼出去,但始終不得要領,那感覺像團濁而重的煙,飄忽不定但又一直縈繞在心頭。
好在他很忙,沒時間總想這些個人感情的事。在醫(yī)院里他連打哈欠的時間都沒有。這個工業(yè)化味道甚濃的比喻他并不十分欣賞,螺絲釘沒有什么創(chuàng)造力,工種太被動,死死釘在一個位置上只能單調(diào)孤獨地等待生命的完結;而且太廉價,也許一個軸承一個探針都對整臺機器設備起著關鍵的作用,而螺絲釘銹了或者壞了,一毛錢就能買一大把來換。螺絲釘只能在那個吃大鍋飯的年代表現(xiàn)一下謙虛的優(yōu)良品格,那個時代謙虛就是時髦,而其實大約應該是一個比較時髦的人,他那么多的生活靚照放在如今如果擱到網(wǎng)上估計微博粉絲得以萬計?,F(xiàn)今這個時代炫車炫錢炫爹才是時髦,而老爸不是李剛的年輕人們也不應該再以螺絲釘作為人生的目標。但陳逸新感覺自己是一顆螺絲釘,只是沒有幸運地生在一個年代而已,要說與眾不同,他充其量也就是顆涂了白漆的螺絲釘。他每天工作的一大半時間都花在了寫病史上面。他以前想象中的醫(yī)生活得可沒這么繁忙和枯燥,他小的時候看他那個老中醫(yī)爺爺給別人看病那是相當?shù)臑t灑,捋著山羊胡號一號脈,大筆一揮寫一張龍飛鳳舞的藥方就完事;后來看了美劇《實習醫(yī)生格蕾》,覺得美國的醫(yī)生感情生活太豐富了,除了看病救人還有那么多閑工夫處理感情糾葛。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不是小說也不是電視劇,遠不如金庸筆下的江湖那么精彩和唯美,如果古代真存在江湖,那些風雅的大俠義士們也未必就每天都那么慨然正氣道貌岸然,說不定他們在家的時候也會邊吃飯邊把一只腳擱在凳子上摳腳趾頭縫。他有的時候瞎琢磨,要是拍一部中國版的《實習醫(yī)生》,那倒比較符合中國電視劇的風格,只需要用三分之一的時間敘述劇情,剩下三分之二全部都是廣告時間,旁邊打一小行說明文字:本集接下來的劇情是實習生們在記錄病史,此處略去30分鐘,請欣賞精彩紛呈的廣告。陳逸新熱愛醫(yī)生這個工作,但他討厭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記錄病史當中去,要是利用這個時間多看幾頁書或者多問尹老師幾個問題多好,尤其是今天,他和小雅之間出了問題他都沒工夫多想,他一邊寫病史一邊時不時嘆口氣,那感覺不像是寫病史,倒像是李清照在寫《聲聲慢》。
中午吃完飯,小醫(yī)生們?nèi)寂吭谧郎蠆^筆疾書記病史,陸醫(yī)生跟幾個病人家屬打了好幾場太極拳,口干舌燥的也懶得逗這幫小醫(yī)生尋開心,整個辦公室一時出奇的安靜。門口突然探出個腦袋,神神秘秘地朝陸醫(yī)生擠了擠眼睛,陸醫(yī)生就心領神會地出去了。是藥代周虹雨。她們在走廊窸窸窣窣地密談了半天,就聽到陸醫(yī)生開心的聲音:“哈哈,上個月的戰(zhàn)績不錯,放心,你好我好大家好,我們組由我把關,抗心衰的那幾個藥你們公司是大頭!”陸從蓉心滿意足的腳步聲隨即消失在走廊盡頭。
虹雨一手半推開門,一邊目送著她的財神爺遠去的背影,直至陸從蓉的背景從她的目光中消失,這才滿面春風地進來,一看辦公室里都是些小醫(yī)生,就沒有了在陸從蓉面前的小心翼翼,大大咧咧地拉了張椅子坐下來。小醫(yī)生們誰都沒抬眼看她,雖然虹雨長得還算清秀,眼睛不大,但卻顧盼有神,透著一股江湖氣十足的精明,留著頭精巧的短發(fā),那發(fā)型恰到好處地將她的鵝蛋臉修飾出幾分可愛,一件修身的橙色羽絨服雖厚卻也沒掩蓋她凹凸有致的身材。按說這樣一個漂亮又鬼靈精的女生,應該會挺討男生們的歡心,但他們是賣著苦力囊中羞澀前途遙遙的小醫(yī)生,而她是藥代,只會在主任面前恭維在主治面前獻媚的藥代,藥代的態(tài)度便是醫(yī)生級別高低的風向標,她在這群整天累得像狗生活也比狗好不了多少的小醫(yī)生面前頗有種優(yōu)越感。角色決定立場,小醫(yī)生們也煩藥代,同樣穿著白大褂,藥代從來也不會正眼看他們,藥代的存在對他們來說似乎只是在提醒他們,他們是這醫(yī)院里最卑微和沒價值的民工而已。這小妮子跟上級醫(yī)生聯(lián)系完業(yè)務后,就喜歡在小醫(yī)生堆里坐會兒,看會兒他們“吭哧吭哧”寫病歷的費力樣兒,這成了她為當年英明地選擇做了藥代而沒有穿著白袍沒日沒夜寫病歷的一種自我慶幸。
“都忙著呢??!”虹雨堆著一朵花一樣的笑,想跟他們侃兩句大山,然而沒人應她,她不甘心當空氣,從包里攥出一大把中性筆,筆上印著她代理的藥品名,一邊給大家散發(fā)一邊慷慨地說:“來來,陽光普照啊,人人有份。”儼然成了發(fā)放救災物品的慈善家。她給小醫(yī)生發(fā)筆的時候最喜歡說“陽光普照”,那意思就是上級醫(yī)生們吃肉,她夠仗義,也讓小醫(yī)生們喝點兒湯。然而這中性筆除了寫病歷一星期用掉三支之外對小醫(yī)生們也沒啥別的用處,所以他們并不領情,除了陳逸新客氣地說了“謝謝”,其他人還是照樣把頭埋在病歷里把她當空氣。
虹雨看陳逸新搭了個腔,就過去坐在他身邊,陳逸新見她過來,對自己那句不經(jīng)意間客氣的答謝有了幾分悔意,但又不好跟女生沒禮貌兀自走開,就把身子側了側,繼續(xù)寫病歷。
虹雨說:“小兄弟,病史要寫很多吧?”
陳逸新:“嗯?!?p> 虹雨:“累吧?”
陳逸新:“還好。”
虹雨:“姐也是學醫(yī)的,算起來我還是你的學姐呢!所以我知道,當小醫(yī)生很累的。學醫(yī)本來就比別的專業(yè)苦,又比別人吃虧一年,不考研不行,考完研還得考博,你看看這種三甲醫(yī)院,就是博士也很難進來的。就算花了那么多年把碩士博士讀完進來了,還得從小醫(yī)生干,每個月那點工資在上海連房租都交不起。累么累得要死,記病史要記幾年喲!你看看你們余主任都那么年輕,上面的不退下面的想評職稱啊,等著啵!”
虹雨這番話也不知道是在同情這幫苦逼的小醫(yī)生呢還是在顯示自己跳出圈外的遠見,但顯然她說到了這些人的痛處,胡小暉極不耐煩地清了清嗓子。陳逸新因為小雅的緣故心情本來就很糟,又被虹雨這么一說,心里更加煩躁得很,眉頭皺得緊緊的,從嘴里呼口長氣,一言不發(fā),有意識地將她的聲音隔離出自己的意識之外,但沒用,虹雨不愧是個好藥代,她八成練過,那聲音抑揚頓挫,富有穿透力,把人的注意力不知不覺間就拉了過去。
“所以我畢了業(yè)就去跑藥品銷售,現(xiàn)在想想,當年得虧干了這行,什么時候上班什么時候下班自己說了算,賺得也還不錯,又沒什么風險,一個月的業(yè)績做完想放假就給自己放個假,哪像你們喲,全年365天連春節(jié)都沒假,小兄弟我看你是外地的吧,過年只怕是都沒辦法回去看爹娘吧?眼前這世道當醫(yī)生可不合算,病人要是伺候不好,挨拳頭都是輕的,前幾天新聞看了沒有?外地有個醫(yī)生又被捅死了,至于的么?雖然干藥代評不了什么教授啊主任的,但省心?。 焙缬陮ψ约阂粋€人唱獨角戲并沒有覺得無趣,面對著一群表情難看的沉默聽眾反而越說越興奮,“小兄弟,我看你也是一表人才,不然姐挖個墻角,也跟著姐干銷售得了,姐不消倆月就把你培養(yǎng)成才,怎么樣?”
陳逸新實在忍不住了,沒好氣地嗆了一句:“都去賣藥了,誰看???”
虹雨毫不介意他生硬的口氣,這點倒是顯出了這女人長年跑銷售練就的心理素質:“呵呵,小兄弟,你還年輕,不知道這水有多深,你以為就我們賣藥???我們又不是在大街上擺攤賣襪子,要說賣藥,你們醫(yī)生其實跟我們的性質一樣,都屬于代理商,醫(yī)生要真就明面上那點工資,在上海還想養(yǎng)家糊口?”
陳逸新無語,他當然知道剛剛走廊里虹雨和陸醫(yī)生之間的貓膩,他想反駁,但又找不到合適的話,他就像個遇到兵的窮酸秀才。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陳逸新認為,如果醫(yī)生這個職業(yè)是一條肅穆潔凈的白大褂,那上面也爬著幾只虱子,這虱子就是藥代。他覺得一切見不得人的行徑不管再怎么粉飾,背后必定都是一張張貪婪的丑陋的臉。他討厭藥代,他覺得藥代是這個時代醫(yī)生的名聲江河日下的罪魁禍首。他們充當著良心和金錢的中間人,他們一邊拿著藥品回扣單笑瞇瞇地向醫(yī)生們吆喝:“嗟,來食!”一些醫(yī)生就把自己的良心毫不猶豫地掏出來呈給他們,心甘情愿地為他們充當著賣藥的小販,只是在這個生意場上顧客沒有還價的權力,甚至連不買的權力都沒有。于是就出現(xiàn)了滑稽的一幕,一個承載著生命的職業(yè)卻被寄以生命之重的托付者唾棄,兩者儼然成了階級敵人,而生命則成了買賣的依附品。病人們痛恨把藥強賣給他們的醫(yī)生,說他們是嗜血的白狼,然而他們又毫無辦法,當被疾病扼住了喉嚨,只能把自己當成是肥羊,乖乖送到狼的嘴邊。陳逸新懼怕病人和家屬們那種充滿猜忌的懷疑的眼神,在這種眼神的注視下他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他穿著的不是白大褂,而是一張白生生的羊皮。而造成這種情況的,就是眼前這個長相甜美聲音清脆的女人和她的同伙!
虹雨自我陶醉地做著人生點評,陳逸新的身體幾乎已經(jīng)側到用背對著她。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以為是小雅,趕忙掏出手機,一看,是室友唐邦,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唐邦“呼哧呼哧”地在電話里喘著粗氣,說他正在醫(yī)學院領做課題的標本,要搬到醫(yī)院,一個人不好扛讓陳逸新去幫把手。陳逸新都快被旁邊這女人的滔滔唾液淹得喘不過氣來,再加上今天本來心里就有股郁結之氣無法排解,正好出出汗轉移一下注意力,于是也沒多想是什么標本那么難搬非要兩個人才行就隨口應承下來,兩人約好一個半鐘點后在醫(yī)學院見。
掛了電話他跟虹雨說:“大姐我求你了,我們不是你的目標人群,陸醫(yī)生和余主任的辦公室出門直走左拐就是?!比缓蠖阄烈咚频亩愕结t(yī)生值班室里把剩下的病史寫完,就匆匆忙忙往醫(yī)學院趕。出門的時候他瞄見尹醫(yī)生還沒下班,仍舊兢兢業(yè)業(yè)地對著病人們噓寒問暖,立刻就覺得心里踏實了幾分,尹醫(yī)生之于他,就如同茫茫夜色中滄海里的燈塔。
正好臨近下班高峰,平時寬闊的馬路此時卻像心梗病人的冠狀動脈,車流艱難地一點一點往前挪,那公交車像頭快斷了氣的老黃牛,走一步歇五步。唐邦是個急性子,催命電話一個接著一個,陳逸新在公交車里也毫無辦法,被那電話攪的心煩,想關機又怕小雅會打來,想給小雅發(fā)個短信,打了幾個字覺得不妥又刪了重打,重復了幾次干脆放棄,手指按在掛機鍵上,看到唐邦來電就掛,一邊心不在焉地看著車窗外的車水馬龍,他的心比這擁擠的交通可亂多了。
他晚到了將近半個小時,遠遠看到一個胖子在醫(yī)學院的門口著急地來回踱著步,陳逸新隔了老遠就朝胖子喊了一句:“糖包你催命呢?拿標本又不是拿炸彈,至于一分鐘兩個電話么?”唐邦人長得胖又因了他那個名字,于是獲贈綽號“糖包”。雖然是冬天,糖包的額頭上還是急出了一層細細的汗,這時他看到陳逸新走過來,偏著頭惡吐了一口長氣,氣沖沖地迎了過來:“我說你小子,約會等女生也不用等這么久的吧!我這泡尿都快憋炸了!”他指了指地上的一個黑柱子,“你看著,我去方便一下?!币贿呎f一邊轉頭朝樓里的廁所沖去。
地上那黑柱子應該就是糖包的標本了,陳逸新仔細端詳了起來:地上的柱狀物體積不小,一個人還真是抬不動,被黑色的塑料膠帶包裹的嚴嚴實實,中間大兩頭小勉強呈個梭形,用腳試探地踢一下硬邦邦的。陳逸新這才反應過來,本以為糖包說的標本是些瓶瓶罐罐,了不起也無非是兔子或者大白鼠,哪里想到會是一具整尸!
糖包出來看見陳逸新一臉驚詫的表情挺不以為然:“新子你丫不會是怕了吧,不就一具尸體么,你在心內(nèi)科摸尸體摸的還少么?我在你樓下的心胸外科,課題又是做手術模型,這具尸體我申請了很久才等到的。”
陳逸新說:“別的先不管,我好奇的就是你丫想怎么搬回去?打的?后備箱我看放不下?!?p> 糖包已經(jīng)俯身搬起了”標本”的一頭:“打的干嘛,老板又不給報銷,你錢多???坐公交多方便?!?p> 陳逸新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額,哥們你當真?倆人抬具尸體坐公交?萬一被哪個發(fā)現(xiàn)非嚇出人命不可。”
糖包一臉的不屑:“你沒看見么,裹了好幾層呢,多嚴實,不會有事,趕緊的?!?p> 陳逸新也就不再多說,想來多加小心也不會出什么問題,便和糖包一起抬著裹著黑膠帶的尸體往公交站挪。
擠公交的人很多,這個時候糖包的塊頭就起了大作用,只見他抬著“貨物”,碩大的屁股左右一晃一頂,就從推搡的人墻里辟出一個缺口,兩人順勢連人帶尸就塞了進去,車上好比路邊攤煮麻辣燙的大鍋,擁擠不堪,連個站腳的地兒都沒有,他倆連聲說了好幾聲“借光”才把黑乎乎“貨物”放倒在地板上,因為中間還要倒一趟車,所以二人也不敢往里走,就把“貨物”放在了靠門口的位置,估計裹在黑膠帶里面的仁兄生前也是個好色之徒,差點把個漂亮姑娘拌個跟頭,那姑娘一個趔趄撲到了糖包懷里,好不容易才站穩(wěn),趕緊通紅著臉掙脫了糖包寬大的胸膛,還憎惡地用高跟鞋踢了兩腳地上的黑柱子。
糖包向陳逸新擠了擠眼睛,一臉壞笑。陳逸新也哭笑不得,不置可否,看看腳邊的“貨物”,正隨著車的移動晃得不亦樂乎,他想,人其實活得不那么明白比較好,比如這滿車的乘客,要是知道他們正和一具尸體同乘一部車,非得地震不可;然而同樣一具尸體裹在黑膠帶里,他們看不到,所以也就毫無感覺地在車上度過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冬日的下午。
中間倒車他倆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貨物”抬下來,糖包勞頓了一下午口渴的不行,等車的當兒就拉陳逸新去公交站附近的便利店買水,陳逸新要守著“貨物”,糖包覺得沒必要:“那么大的東西,黑乎乎的一看就不高端,偷兒不會感興趣的,就是感興趣,扛著也跑不遠,咱兩分鐘就回來了,咱那路車還得一會兒呢?!?p> 陳逸新拗不過這胖子,就隨著他進了便利店,拿了兩瓶水剛要結賬,就聽外面跟比賽似的連著發(fā)出了幾聲尖叫,然后就是一片騷動,陳逸新的頭皮一陣發(fā)麻,叫聲不好兩人趕忙沖將出來,只見那具尸體不知被哪個好事的王八羔子揭開了一個大口子,正好露出一張慘白的臉,像個沒包好的粽子漏出了里面白白的糯米。場面好不熱鬧,那具尸體此刻成了宇宙的中心,以它為圓心,半徑3米開外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人群里的臉,有褶的沒褶的,漂亮的丑陋的,坑洼的光滑的,此時的表情都差不多,驚恐里夾雜著興奮,有的女生捂著臉只顧尖叫,有的人掏出手機拍照,噼啪的快門聲不絕于耳,那裹在黑膠帶里的仁兄怕是做夢也沒想到死后多年反而做了回名人,有幾個膽大的也不敢近前,只是扯著嗓子喊:“殺人咯,殺人咯!”
陳逸新和糖包費了好大的勁才從人群里鉆了進去,糖包手忙腳亂地裹尸體,陳逸新則攤開雙手對著人群大聲說:“誤會,這是場誤會!我們是醫(yī)學院的學生,這個是做實驗用的標本!”
見有兩人鉆了進去,圍觀的人墻電擊般地后退了一米,但絲毫沒有散的意思,有人在人群里尖著嗓子喊:“你們別想跑,已經(jīng)報了警了!”他倆正手足無措,不知該怎么好的時候,聽到了警車呼嘯駛來的聲音。
兩個表情嚴肅的警察先是疏散了人群,有幾個好事的仍舊依依不舍地站在遠處踮著腳朝這邊瞅。這倆警察估計也從來沒見過這種腦殘的嫌疑犯,光天化日之下抬著尸體等公交車,一臉戒備地過來問情況,別看糖包人長的五大三粗,碰到這陣仗已經(jīng)慌得舌頭都打了結,只是一遍遍重復著:“警察同志,不是您想的那樣,我們不是罪犯,我們沒有殺人,是誤會誤會!”倆警察看他那緊張樣更確定了這是一起惡性殺人案件,其中一個歲數(shù)大一點的說:“是不是誤會我們會查清楚的,先跟我們?nèi)ゾ掷镌僬f!”
陳逸新掏出學生證和身份證給他們看,倆警察倒是十分敬業(yè),不吃這一套,年輕的警察還掏出步話機要叫支援,陳逸新突然靈機一動,忙讓糖包拿出方才在醫(yī)學院領標本的憑證,兩位警察細細研究了半天,還讓警局的同事聯(lián)系了一下醫(yī)院,確定了這兩個冒失鬼的身份,這才信了兩人的話。忙乎了半天,原來就是一場鬧劇,年長的警察撇了撇嘴,有點悻悻然,出來跑外勤加了半天班,以為碰到了大案子還正好能嫌犯抓了個正著,結果卻只是站在河岸上撈月亮——白費勁。于是把壯志未酬的憤懣全潑在了眼前這倆愣頭小子身上,站在街邊把兩人痛批狠訓了一番,什么嚴重影響公共秩序,造成社會恐慌云云。
兩人也不敢言語,十分順從地低著頭,像兩個上課說了小話被老師罰站的小學生。陳逸新暗罵晦氣,邊低著頭聽訓斥,邊瞟著旁邊的人群,那些看熱鬧的人們等了半天也沒見警察掏出明晃晃的銬子威武地將兩人伏法,最后竟演變成了老師罵學生般的思想教育,就好比預告了一年的跨年大戲,把觀眾的胃口吊得足足的,哪知卯足了勁頭一看,原來是出無聊透頂?shù)募彝シ试韯?,也覺沒勁,便三三兩兩做了鳥獸散。
陳逸新這時突然看到自十字路口開來一輛銀色的別克“林蔭大道”,那車牌分明是霍院長的,他頭一個念頭是霍院長過來要幫忙為他倆解釋開脫,馬上又覺得不對,這點誤會算個什么事,至于霍院長為兩個實習生專程跑一趟么,再說這也太快了吧。
正在納悶,那輛銀色的“林蔭大道”已經(jīng)徑自從他們身邊開過,里面的人顯然是沒注意到路邊的狀況,然而陳逸新的眼睛卻瞪成了兩個核桃,透過擋風玻璃,他看到開車的不是霍院長,而是霍家的公子哥兒霍家鳴。而坐在他旁邊的,居然是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