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逸新跑到護士站,找林老太的病歷夾,那一格空空入也。問楊娟,楊娟說出了醫(yī)療糾紛,家屬請了律師,病歷已經(jīng)封存,那是打官司的物證,現(xiàn)在在誰手上她也不知道。陳逸新很擔心,滿是他的筆跡的病歷,下次重見天日之時只能是在法庭上了,他甚至想象著自己站在被告席上接受法庭審判的情形,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問楊娟昨天晚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林老太是很明確的房室傳導阻滯,一入院就上了心電監(jiān)護,雖然室顫很兇險,但如果搶救及時也未必就是這個結(jié)果。
楊娟跟陳逸新說:“早上夜班護士交班的時候都告訴我了,還不都是你那個同學霍家鳴!”她下意識地看看四周,病人們知道今天有人鬧事,都躲在房間里,現(xiàn)在還沒出來,四下無人,這才壓低聲音說:“凌晨3點多22床病人發(fā)了室顫,心電監(jiān)護儀發(fā)出警報,夜班護士趕緊跑過去敲醫(yī)生值班室的門,半天才把霍家鳴敲出來,過去一看22床的情況,他急了眼,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什么措施都沒做,就把病人晾在那兒,轉(zhuǎn)頭跑到樓上去找尹醫(yī)生,等尹醫(yī)生下來搶救已經(jīng)來不及了。你想,這一去一回的,是神仙都被拖死了!”末了還不忘囑咐一句:“你可別跟別人說是我講的!”
陳逸新腦海里馬上浮現(xiàn)出霍家鳴從值班室里睡眼惺忪地出來極不耐煩的臉。林老太在病床上捂著心口痛苦地掙扎,他的表情會是什么樣?著急?也許會,但陳逸新實在想象不出這個公子哥兒著急時會是什么表情,在他印象里霍家鳴就沒有著急過,從小到大只要有了麻煩就有人替他搞掂,在他的字典里,關(guān)系和地位才是最重要的,他的老子霍院長是他唯一的偶像,他就幻想著將來能夠繼承他老子的衣缽也當個院長、書記什么的;所以即使是在醫(yī)院里,在重病號云集節(jié)奏快壓力大的心內(nèi)科他也用不著著急——事無巨細只要找上級醫(yī)生來解決總沒錯,既然有人去解決,他又何苦花心思去了解?因此心內(nèi)科值二線班的主治誰都不想跟霍家鳴搭班,跟他搭班意味著二線班就變成了名義上的,主治也得重拾住院醫(yī)的身份值一線班,再加上這位霍家的公子罵又罵不得,主動跟他講解他都不耐煩,于是主治們各顯神通,都避開跟他一起搭班,陸從蓉平時跟他好的像似恨不得把他當自己的親弟弟,可在排值班表時她躲霍家鳴卻躲得最積極,暗中使了不少力,結(jié)果最后老實誠懇從不斤斤計較的尹天正毫無懸念地被安排跟他一起搭班。另一方面,他本來就是個實習生,都還沒有處方權(quán),所以無論捅了什么婁子,他都不用付法律責任,既然事先就知道自己不用負責任,那又何苦累死累活去伺候那些病人?再說他又不是在CCU那種老是會碰到說死就死的病人的地方,在普通病房大多數(shù)病人都是慢性疾病,夜班里突發(fā)急癥的狀況并不多,了不起就是出些心衰端坐呼吸之類的問題,病人不就是沒辦法躺著睡覺么,坐一坐怎么了?又不是要讓他們?nèi)?zhàn)場上端起沖鋒槍打日本鬼子!所以他十分痛恨夜班被護士敲門,他自己也摸索出了一套讓病人少找事的法子,只要是夜班把他從睡夢中招過去的病人,無論什么問題,先抽幾管血再說,而且抽血的檢查單他故意分開開,多讓病人挨幾下針扎,讓他們下次再敢把他從熱被窩里揪出來!這招確實有效,有的老病人一看是這廝值班,怕挨針扎,就即使出了問題也憋著,硬撐到早上管床醫(yī)生來解決。
陳逸新大略算了算,從夜班護士敲門到他半晌才開門,再到他看著林老太發(fā)病卻不作為而是跑上樓去叫尹醫(yī)生這一去一回,保守估計也有10分鐘。
林老太在這10分鐘里喪了命。
10分鐘,林老太夠死兩次了。
在這10分鐘里,林老太也許是在睡夢中就離開了人世,她什么都沒來得及講,她沒來得及再看看自己的兒女,更沒來得及安排一下她那中風在家的老伴。她再也不會醒了。
林老太的死讓陳逸新的心情很沉重。他本來牢牢握著手里的線軸,放飛著生命的希望,風箏在藍藍的天空中飛得自由自在,突然間,毫無征兆地,細細的線“啪”的一聲崩斷了,那代表生命的風箏飄飄搖搖地在遠方的天空中隕落,只留了一片單調(diào)空白的藍。陳逸新的心也隨著這個生命墜了下去,他覺得雙手無力。生命是寶貴的。陳逸新老是不有自主地回憶著林老太的臉,她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美女,她總是將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她年輕的時候一定也做過夢,她和老伴談戀愛的時候一定很羞澀,她一定有過初為人母的激動和喜悅,她一定也曾自己的兒女們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她一定對老伴的病付出了很多……她是自己生活中的主角,她的人生也是一本書,里面記錄著青春記錄著無數(shù)歡笑和淚水;最重要的,這本書本來還可以繼續(xù)寫下去,她還有牽掛,她也許在離家之前將摘好的菜放進了冰箱,準備等回家的時候給老伴再做一餐可口的晚飯。然而她的生命之書在醫(yī)院里戛然而止,沒有選擇余地地被一個年輕的不負責任的醫(yī)生匆匆畫上了一個蒼白的句點。
不知那個年輕的醫(yī)生會不會對這個在自己手中熄滅的生命也感到深深的懊惱和自責?陳逸新倒有些擔心起霍家鳴來,雖然討厭他,但當一個年輕的生命經(jīng)歷過另一個生命的隕落,他能不能承受得住這份沉重?
他走進醫(yī)生辦公室,默默地收拾一屋子的廢墟。活著的人還是要繼續(xù)堅強地往前走,他是醫(yī)生,他手里還握著很多個連系著其他生命的線軸。
過了一會兒,心內(nèi)科的醫(yī)生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了。
最先回來的是陸從蓉。她的白大褂剛剛套上,前排的扣子都還沒系,她臉上并沒有什么不快的表情,仿佛這一切都是家常便飯,表情中甚至多了一份成就了什么的喜悅。她看到這一屋子的狼藉并不驚訝,只是瞟到窗戶上那個透風的大洞皺了皺眉,見陳逸新在收拾,語氣輕松地說:“小陳,其他人都還沒回來?”
陳逸新見是自己的上級醫(yī)生,馬上丟開手里的活迎上前去:“陸老師,22床的家屬剛走不久,我聽護士說她的病歷已經(jīng)被封了,不知道霍家鳴的夜班記錄……”
陸從蓉聽到陳逸新向她報告病歷的事,笑了笑,一臉的如釋重負:“幸虧我下手的早,封病歷之前已經(jīng)把所有記錄補好了!他們要告就告去!早上5點多就被招來醫(yī)院,說是出了醫(yī)療事故,我一看是22床的病人就知道不妙。這個小霍這次是闖了禍了,發(fā)了室顫居然什么都不做,在臨床轉(zhuǎn)了這么久,連最基本的都不會!我一看那病歷,一晚上的病程一筆都沒記,搶救記錄都沒寫,當時家屬都到門口了!我讓夜班護士堵著門,催著他才把病程補完,還好趕上了啊,不然真打起官司來,心內(nèi)科又得賠一大筆錢!”陸從蓉說完將手插進白大褂的口袋,低著頭又回味了一番,為自己的果斷和迅速的反應(yīng)再一次拯救了科室感到滿意。
“剛才警察過來把22床推下去了,那些家屬……走了嗎?”陳逸新問。
“哪有那么簡單!這群家屬哪是來討什么公道的,分明就是來敲詐的!剛才還在糾紛辦繼續(xù)鬧呢!民事案件,人家老母親又確實死在醫(yī)院,警察也不好抓人,拿他們也沒有辦法!”提到家屬陸從蓉憤慨地說,“病人剛住院就讓他們24小時陪床,護工都舍不得請,就連探視的都沒有一個,他們真的在乎那老太太的死活?活著的時候連個鬼影都看不到,人一死呼啦啦冒出來這么多孝子賢孫。還不是因為現(xiàn)在大環(huán)境不好,誰不知道在醫(yī)院不鬧就沒錢,一鬧準有錢,大鬧賠大錢么!你看著,到最后糾紛辦還是會賠錢息事寧人,就是多少的問題!”說到這兒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面露擔心之色:“當時讓他們24小時陪護的字是不是沒簽?大意了大意了!”
陳逸新記得,那天“美人痣”走的匆忙確實沒有簽字,他一直準備等哪個家屬來探望林老太的時候再補上,可直到林老太死的時候都沒見到家屬,沒想到現(xiàn)在成了隱患。
“我得跟余主任商量一下對策!”陸從蓉丟下一句話就“噔噔噔”地走了。
心內(nèi)科漸漸又擠滿了白大褂,大家在透著風的辦公室里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今天這場鬧劇。不一會兒,霍家鳴蹬著潮鞋,甩著劉海,踱著方步,不緊不慢地推門進來,看那怡然自得滿不在乎的樣子,好像今天的事情跟他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剛才熱烈的討論馬上像卡了殼的CD錄放機,陡然間停止。他意識到大家都在討論他,臉上有些掛不住,故作輕松地嘟囔:“又不是我搶救的,是尹醫(yī)生沒搶救過來!再說心內(nèi)科死人很少見么?為一個病人,至于的么!”
那最后一句話將陳逸新徹底激怒了,霍家鳴對林老太的死完全無所謂,就好像在他手里捏著的不是莊重的生命,而是一團揉皺了的輕而賤的廢紙。
陳逸新清晰地感覺到全身的血液在往腦袋上涌,他大踏步地走向霍家鳴,一把拽住他的衣領(lǐng),霍家鳴本來就單薄,陳逸新拎著他就像提著一根細長的木棍,只一下就將他揪到了門外。接著屋里所有的人都聽到了走廊里清脆的兩聲耳光,那耳光的聲音極響亮,如果從音韻的角度,甚至可以用優(yōu)美來形容。耳光之后靜寂了整整10秒鐘,才傳來了霍家鳴殺豬般的嚎叫:“陳逸新,你他媽的居然敢抽我!”然后兩人就扭打在了一起,所有的男醫(yī)生上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兩人分開——確切地說是將陳逸新從霍家鳴的身上拉開,他們跑到走廊的時候,陳逸新正將霍家鳴摁在地上,拿拳頭狠命地往他臉上招呼。他們都很吃驚,這個平日里不怎么說話,做事耐心細致的實習生此時就像瘋了一樣,幾個男的好不容易才把他架住,他身體動彈不得,眼睛還死死盯著霍家鳴,大口地喘著粗氣?;艏银Q的臉變得五彩繽紛,眼圈黑了一個,腦門青了一塊,尤其是兩邊臉上的五指紅手印極其對稱,煞是搶眼。
霍家鳴哪曾受過這等委屈,一手捂著臉一手指著陳逸新氣急敗壞地喊:“你他媽的就是一個loser!女朋友跟別人跑了是你自己他媽沒事!有種你去追回來啊,你他媽的除了會打人還有什么?loser!”
陳逸新不否認,他的那兩個耳光加一頓拳頭里有泄私憤的因素,痛失了愛情當然讓他惱火;然而他打霍家鳴主要因為林老太是因他而死,因為他沒有把林老太的死放在心上,因為他把病人生命當成了毫無價值的羽毛!
其他人并不知道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以為陳逸新動粗只是出于個人感情原因,今天科室出了大事,已經(jīng)夠亂的了,他們也無心去管這倆小年輕之間的感情糾葛,把他倆隔得遠遠的安置在兩個角落里,等著余主任回來訓話。
余主任終于來了,身后跟著陸從蓉和尹天正。尹醫(yī)生的嘴唇破了個大口子,是清晨被來鬧事的家屬們打的,表情極沮喪,瞬間老了幾歲,進來也沒有抬眼跟眾人打招呼,低著頭跟陸從蓉各自找位子坐了。余主任坐到桌子的正中,抬手捋了捋他那僅存的幾根頭發(fā),許久沒說話,氣氛凝重得像是能從空氣中提煉出鉛來,他用目光搜索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霍家鳴,再看看垂著頭的尹醫(yī)生,長長嘆了口惡氣:“你們能不能讓我省點心!你們實習生,不要以為沒有處方權(quán)什么責任都不用負,出了這樣的醫(yī)療事故,是嚴重的疏忽!嚴格來說學位都要給你們?nèi)∠?!業(yè)務(wù)能力太低!說出去簡直就是我們醫(yī)院的笑話!還有二線班,你們的責任呢?那么危險的病人,值夜班的時候跟實習生交代清楚了沒有?我們心內(nèi)科在全院的臨床科室里簡直是丟盡了臉!你們能不能可憐可憐我這個科室主任!這個事情還沒完,院領(lǐng)導要集體討論,相關(guān)人員等待進一步通知!”
余主任說完起身走了,家屬們還在糾紛辦,他還有一屁股的爛攤子得去收拾。
陳逸新看著尹醫(yī)生的憔悴的背影,想上前安慰幾句。在他的夜班上出了醫(yī)療事故,不管是不是他的責任,他的心情都一定很沉重。陳逸新了解尹醫(yī)生的值班風格,他一定在辦公室看書讀文獻到很晚,一定會在臨睡前將科室里所有可能發(fā)生的嚴重狀況再跟霍家鳴交代一遍,他不是上帝,他沒有辦法掌握別人的生命,所以他總是精心地做好隨時和死神作斗爭的準備,然而只是晚了一小會兒,林老太就已經(jīng)跟著死神的步伐走得他追都追不上了,他也只是一個凡人,在面對無法挽回的生命的時候,他也有無力感。他頹喪地坐著,好像一座年久破敗的雕像。他是把醫(yī)生的職業(yè)操守看得比什么都重的醫(yī)生,他遠沒有陸從蓉在科室的那般光環(huán),相較陸從蓉的伶牙俐齒和冰雪聰明,他給人的印象甚至有些木訥,可能還讓人覺得沒本事,混到了那樣的年紀,連副高都沒評上。然而他卻始終是快樂的,人生悲傷的理由可以有很多,但幸福的理由就那么幾個,尹醫(yī)生本來是幸福的,因為他的理想和現(xiàn)實正好相符合,他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并且做得很稱職。他就像一只游弋在深海里的魚,開心而投入地實現(xiàn)著自我,至于淺海的暗流涌動,他并不十分關(guān)心。在如今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在這個只有外在的顏色還保留了單純白色的醫(yī)療世界,醫(yī)生除了治病救人的知識,還得掌握和病人家屬打太極的方法,攀關(guān)系的手腕,和藥代談生意的技巧,危機公關(guān)的技巧……如果說現(xiàn)在還存在單純的醫(yī)生的話,那就是尹醫(yī)生,他除了是個醫(yī)生,什么都不是。除了家庭,他每天考慮的事情無非只有兩個:治病,救人。所以當他看著病人的生命在他身邊滑落的時候,對于他來說會是個不堪的打擊。
下午醫(yī)院的教學科緊急召集臨床輪轉(zhuǎn)的所有研究生開了一個會。陳逸新估摸這會十有八九是因為今天心內(nèi)科的那場醫(yī)療事故,他故意坐在個不起眼的角落。其他同學也都聽說了今天的事,都跑過來向他打聽,他什么也不肯說?;艏银Q幾乎是在會議開始的同時才進來,長長的劉海特意向下定了定型,擋住了黑色的眼圈,他進來后意味深長地看了陳逸新一眼,眼里充滿了敵意,而嘴角卻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狡黠的笑。
果不其然,會議先是將今天心內(nèi)科發(fā)生的醫(yī)療事故向大家通報了一下,然而對霍家鳴的名字只字未提,事件的細節(jié)也略過沒說,可大家早已有所耳聞,都齊刷刷看向霍家鳴。而霍家鳴對此毫不介意,他一直盯著陳逸新,眼里噴著火。教學科的顧老師只是泛泛地對實習生提出了紀律和業(yè)務(wù)能力訓練上的若干要求,這讓陳逸新有些意外,好像這不是什么通報嚴重事件的緊急會議,而只是普通的學習討論會。隨后顧老師用較長的篇幅和較重的語氣要求大家就此事件對外保密,尤其是對病人家屬和來采訪的媒體,現(xiàn)在的電視臺有的時候還會派記者著便衣別個隱秘的攝像頭臥底采訪,所以對不明身份問起這個事件的人也要嚴格保密。并強調(diào)了三個原則:“不猜測,不傳播,不謠傳?!标愐菪掠浀弥耙灿袑W長因為犯了低級錯誤出了重大的醫(yī)療事故,那陣仗可完全不能和今天同日而語,不但在全院通報批評,而且還延遲了一年才拿到學位證書,那個學長的事跡甚至成了醫(yī)院所有帶教老師給學生們必講的反面教材,有名有姓,有真相有細節(jié)。而到了霍家鳴頭上,這處理方法就成了大相徑庭的“不猜測,不傳播,不謠傳。”
會議結(jié)束后,顧老師把陳逸新單獨留下談話。顧老師主要管研究生的臨床實習和科研教學。在她的印象里,幾乎每次在研究生碰頭會上提到陳逸新的名字都是表揚。而今天,她跟陳逸新說話的時候語氣很嚴肅,語氣中透著不可思議:“你怎么會打了霍家鳴呢?”
陳逸新低著頭,不說話。
“你知道霍院長是他什么人么?你怎么這么沖動??!”顧老師說的有些急,話語里充滿了擔心。
陳逸新微微偏著頭,咬著牙看著桌角。
顧老師說:“剛才院長秘書把我叫去,特意提了你們的事,說學生在臨床科室里打架斗毆要嚴肅處理!按照實習生行為規(guī)范守則,這個事情是要記大過的!而且還要全院通報批評!如果真記了過,那黑記錄就要跟著你的檔案去用人單位,對你的前途很不利!你一直都很不錯的啊,這次怎么昏了頭!你跟我說說,你為什么打他?聽說是因為感情的原因?”
陳逸新一聽,又氣又急:“不是!是因為22床病人!因為他的疏忽22床病人才死的!可他事后滿不在乎!那是一條人命??!他那是漠視生命!”
顧老師聽了,嘆了口氣。想了一下,說:“我剛才找小霍談了話,跟他商量了一下,如果你跟他當面道歉,他就不再追究了。你一直表現(xiàn)都很好,我也不想因為這個事情給你的個人評價上記這么一筆,現(xiàn)在你們研究生想找個好工作本來就難,有了那么個黑記錄,對你的發(fā)展太不利了。”
聽說要給霍家鳴道歉,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吃驚地盯著顧老師好一會兒,在這個事情上讓他跟霍家鳴低頭,就相當于讓他承認,病人的生命對醫(yī)生來說,可以輕若鴻羽,醫(yī)生只是對這個機構(gòu)負責而不用為病人負責。不能,他決不能!
可他慢慢地又把頭低了下去。工作,前途,對于一個在上海毫無背景和關(guān)系的小醫(yī)生而言,太重要了。他很想脖子一梗,豪情萬丈地拒絕顧老師的建議,對那個姓霍的繼續(xù)堅持他正義的立場不做絲毫的妥協(xié),可接下來呢?然后呢?他也許只能持著一份有著黑色記錄的檔案在求職的過程中四處碰壁,好單位想都不要想,就算找到了一個半死不活的單位,那個記了大過的歷史也會一直夢魘一般跟隨著他,無論是升職還是加薪,他都只會排在最后一個。別說找工作了,就眼前,有了這個黑色記錄,醫(yī)院對他實習階段的評價一定很低,他畢業(yè)都不一定會很順利,他只能是砧板上的魚肉,接受無盡的審查和評估,下一年的獎學金肯定沒有他的份,他又得每個月打電話問漸已年邁的父母要生活費。他又不是什么正義的使者,他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實習生而已。這個世界沒了他就跟一只螞蟻被人不小心沖進了下水道,根本就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每天為了省點錢只舍得在食堂打最廉價的飯菜。相較這些,自尊和職業(yè)操守顯得那樣的奢侈,就像拿一只細細的牙簽去支撐一輛汽車,他覺得他的堅持顯得那樣瘦弱無力。他突然有些懊悔,自己當時干嘛那么沖動?科里那么多人,干嘛只有他出來維護正義?他算是哪根蔥哪瓣蒜?他高風亮節(jié)正義凜然了半天,有誰會站在他的立場著想?又有誰會站出來替他說哪怕半句好話?怪不得小雅說他死板,不懂得人情世故,他也懷疑起自己,也許他根本就是一個2貨。
可是難道真的要跟姓霍的低頭道歉?他無論如何拉不下臉來。
思量了好久,他還是感覺腦子里一團亂,只能對顧老師說:“謝謝您,我再考慮考慮?!?p> 顧老師看著這個迷失了方向的年輕人,她其實打心眼里想幫幫他,然而此時她也不知道再說什么好,只能勸他說:“你回去再考慮考慮,別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p> 陳逸新向顧老師勉強擠了個酸澀的苦笑,算作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