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十歲的我坐在這滿是巧克力色的咖啡廳里，窗簾遮滿了整片的窗戶?；椟S的燈光湮滅了這本是陽光明媚的夏天，使得掛在墻上的壁燈、擺在桌子上的的玻璃杯以及靜謐的氣氛等一切的一切，看上去如同第一次看到詞藍那樣令人心動。
前面一對年輕情侶輕輕低語著，屋里竟飄來了王力宏的的《大城小愛》，瞬間溢滿了整個空間，幾十年了竟還放著這種歌！低沉的音響將這首歌弄得滿是懷舊的味道，我用手摸了摸這杯子的溫度才發(fā)現(xiàn)是杯冰綠茶——習慣了咖啡的味道，再次回到這里竟不由自主地點了杯綠茶。抿了一小口，那個夏天清新的感覺撲面而來。地板忽然有了輕微的搖動，固定在江邊五十多年，這條船也老了。窗簾飄動，一瞥眼我便看到了靠近窗邊的一絲亮光，這長江還是那樣一點都沒變，溫柔的亮著，讓人緩緩感覺到一絲憂傷以及些許甜蜜。
前面的情侶相互抱怨著歌曲的老土。這個時代沒有歌手，只有噪耳的合成音樂，沉浸在懷舊氛圍中的我忍不住用咖啡廳的付費點歌功能點了更多上世紀出生的糟老頭子才聽的歌曲合集。先是響起了五月天的《知足》、《私奔到月球》，繼而響起了陳綺貞的《旅行的意義》，然后響起了周杰倫的《簡單愛》，繼而響起了蔡依林的《布拉格廣場》、《說愛你》，聽著聽著更多熟悉的旋律迎面而來，林俊杰的《江南》，光良的《童話》，S.H.E《戀人未滿》，梁靜茹的《寧夏》，后弦的《西廂》，潘瑋柏的《快樂崇拜》、《不得不愛》，張韶涵的《歐若拉》，飛兒樂隊的《我們的愛》，弦子的《非你不愛》，許嵩的《惟愛你》、《清明雨上》，《有沒有人告訴你》、《老人與?！?、《小星星》、《紅裝》……越是沉浸其中，越多的歌曲便浮現(xiàn)在我的耳邊，從隨身收音機的電臺音樂到復讀機的磁帶再到隨身聽再到現(xiàn)在形影不離的手機，我聽過太多音樂，可戀戀不忘的依舊那些已經(jīng)消逝的、滿含故事的歌曲。
隨著思緒的沉湎，那個夏天的模樣越來越清晰的出現(xiàn)在我眼前，蟬鳴的清脆，迎春花、桂花、梔子花和臘梅的清香，微風輕撫的幅度還有月光籠罩的朦朧都觸手可及。多少次夢里，這樣的夏天，我和她熱烈的親吻……
正午報時的音樂響起，將我從夢境中喚醒，我抬起頭，整個咖啡廳幾近無人，服務員擦拭著桌面，似乎對這個點了咖啡廳一整天歌曲的老頭子沒有一點興趣。面前學生模樣的女生合上手上的書準備離開，書名字體很大，赫然寫著《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村上春樹舊作<挪威的森林>》。
我?guī)缀跣α似饋?，整了整外套準備離開，這純棉的米色外套還是年輕時她給我買的，她是知道我的口味的。我望了望，沒有一個人抬起頭看我，畢竟誰會去在意一個孤孤單單只留下回憶的老頭呢？詞藍也早就走了，這難堪的永遠靜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殘酷處。罷了罷了，我想，推開門走了出去，穿著那條早已不再流行的破牛仔褲。
初夏午后的陽光仿佛是爛漫的春天，但江水卻還是夏天的模樣：透著清涼，滿含甜蜜。找了塊沙地，我躺了下來，曬曬這充滿回憶的陽光。記憶這個東西總有些不可思議，努力地尋找時它就像頑皮的小孩童，躲在滿是油菜花的田野里不肯出來；而在靜謐的夜里，它又像冰冷的江水劃過你身上每一個角落，浸透你的每一寸肌膚，讓你無法呼吸無法自拔，內(nèi)心冰冷的好像不屬于這個世界。而閉上眼睛記憶此時如同潮水一般向我涌了過來。
首先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那片江灘的風光：江水輕撫著巖石泠泠作響，朝陽在霧靄中朦朦朧朧，汽笛聲在天際中劃過一條長線，遠處的大橋上，車輛似笨重的木盒，緩緩地移動著……接踵闖入腦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仿佛可以用手指描摹下來。但那涌過來的風景中卻空無人影。誰都沒有，詞藍沒有，我也沒有。我們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事呢？看上去那般可貴的東西，她和當時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處去了呢？哦，對了，就連詞藍的臉，一時間竟也無從想起。我所把握的，不過是空不見人的背景而已。
當然，只要有時間，我總會憶起她的面容。那泛藍的金屬眼鏡和波波頭可愛的發(fā)型，那突然回頭令人心醉的笑臉，那冬日里常戴的綠手套，那夏日穿短裙迷人的模樣，甚至那有點奇怪的眉毛——隨著這些印象的疊涌，她的臉龐突然而自然地浮現(xiàn)出來，最先現(xiàn)出的是她的背影。大概因為我總是在她背后看她的緣故。隨之，她轉(zhuǎn)過身，甜甜地一笑，而我則猛地低下頭，心嘣嘣的跳，不停的竊喜。
盡管如此，記憶到底還是一步步遠離開去了。隨著歲月的流逝，詞藍在我腦海中如此浮現(xiàn)出來所需的時間也愈來愈長。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實就是如此。起初五秒即可想起，漸次變成十秒、三十秒、一分鐘、一個月。它延長得那樣迅速，竟同夕陽下的陰影一般，并將很快消融在冥冥月色之中，我忘卻的東西委實太多了。在如此追蹤著記憶的軌跡讀這篇東西的時間里，我不時感到惴惴不安，因為我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印在腦海里的記憶委實不見了，只有在那明凈的夜晚它才會浮現(xiàn)，一回到現(xiàn)實中它就如隱者般消失了，而我這五十年的生活便是沿著這條軌跡進行的，可憎的是這記憶在明凈的夜晚有時一丁點影子都見不著?；亩鹊倪@些年來，至少前三十年，活著的我徒有一副軀殼，偶爾回光返照，多數(shù)時間只是被生活逼迫著前行，起初我以為是因為過去的傷感讓我寸步難行，而后我發(fā)現(xiàn)對于我而言人世間完全沒有讓人前行下去的支柱。我試圖通過哲學、通過宗教來窺探人生的真諦，卻仍舊一無所獲?，F(xiàn)在的我已明白這一切毫無意義，清醒抑或是糊涂，時間都在毫無顧忌地前行著。而我能做的便是過好自己的生活，至少不被脅迫著前行：一個人在家后院里種種花，澆澆水，逗逗鳥；沒事的時候往那田壟上一站，微風拂過，那滿目的金黃一波一波涌過，美得讓人可以呆上一整天；自己的小茶館（或許叫做茶咖館更為合適）每天懶洋洋地開著，我有一個大半輩子收集的歌單，按照年代分類在店里每天慢慢地播著，每天都能有不同的回憶；夜晚的時候便聽聽戲曲，越劇是我的最愛，每每聽到《十八相送》的時候，那種美妙愛情的感覺讓人開心不已。時常也會想起和詞藍一起游山玩水的日子，我們一起爬到山頂看日出，在夕陽下劃著小船，聽著清冷的鐘聲我們在寺院里祈禱，望著大大的月亮，詞藍會告訴我閉著眼睛將手伸向月亮可以感覺到它的溫度；一起聽歌，音響發(fā)出的滿是年輕時候聽的音樂；一起喝酒，回憶回憶一起在高中的日子，講講那時的糗事，開心的忘了整個世界。
但，這么多年，我究竟是為什么過得這般如同行尸走肉的呢？或者說為什么我一直沉迷于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呢？
是那個夜晚之后嗎？可后半輩子中我確乎將這一切幾近忘卻。
是大學畢業(yè)之后嗎？那時對理想的期待早已消失殆盡，每日被生活的洪流挾裹著前行，在茫茫人海中與眾人麻木相對，偶爾的成就感杯水車薪，解不了生活干涸。
是親人的去世嗎？母親總是無意透露出“人活著真沒意思”這句話，我時常想到我母親這一生，確是真沒意思，我的彌補只能算作安慰。當她走后，這種“沒意思”簡直浸透了我的生活，生命唯一的支撐的離開讓我惶惶不可終日，再也沒有必然活下去的理由了。
我時常想如果最終和詞藍在一起了會是怎樣呢？我會活得不那么孤單么？但是事實擺在這里，我也遇到過當時對的人，可終究自身內(nèi)心過于孤獨，一切不了了之。哪有百分百的心靈相通，有的只是相互妥協(xié)。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孤寂，有著自己的不堪，然而我過于愚鈍，竟然天真地以為愛情能解決這一切。
回想過去，生活是真的沒意思，雖然書籍、電影、電視劇里的世界可是精彩極了，網(wǎng)絡(luò)游戲也讓人沉迷不已，但這些都沒有靈魂，形不成記憶片段讓人回憶，只能算做是將光陰勉強度過，不至于被它折磨得過于難受。略微讓我欣慰的是那些青春的片段已足以讓人回憶，陪母親去的地方也不少，自己的足跡也還算廣闊。人的維度上，宇宙無始無止，人類連過客都算不上，一切終歸消失殆盡。而我們能做的，只能是認同這種孤寂，在生命長河中掙扎著扔幾顆石子，看著激起的漣漪相互問好，然后將發(fā)生的故事勉強作為年老時的回憶。